第27章 得搞到手
周六清晨,灑在老城區的陽光被切割打薄,柔柔地為街巷每一片景鍍上生動的金色。
失戀第一天,陳譴以為自己會受困于陰翳,抱着五年的細碎點滴築一道密不透風的圍牆,他要在裏面龜縮個十天半月。
可事實是,他像卸了重擔,雖偶有落寞,今後快活或失意都無人再聽他訴說,但他再也不用日日憂思站在蔣林聲身邊的自己是否不配,惶恐走慣金磚大道的蔣林聲每每踏入昏黑六巷時是否厭倦。
下車後距離俞獲家還有一小段路,陳譴不疾不徐走過去,路上遇到什麽都要駐足看上半晌,撓輪胎的野貓以為他來投食,湊過來便扒拉他褲腳;花店姑娘在門外為捆紮好的鮮花噴水,純白淡紫配色煞是好看,他拍下來打算讓樓下花店也取取經;拐過街角,面包店飄出的香甜抓人嗅覺,他進去買了半打葡撻,火腿面包和豆漿也各來兩份。
拎上早餐,陳譴推開小魚工作室的玻璃門,俞獲剛起不久,以為大早上就來了生意,擡頭看見他不由得一愣。
陳譴不常來,但是輕車熟路得像在自己家,将早餐依次拿出放桌上,到消毒櫃取兩只玻璃杯,撕開袋裝豆漿倒進去,招呼俞獲坐下:“快來吃。”
俞獲抱着平板在對面落座,他擅長解讀鏡頭語言,此時伴着陽光端詳陳譴的臉,卻不知對方在想什麽:“你這個點不是要飛巴黎嗎?”
“不飛了。”陳譴一口咬掉半個葡撻,心情食欲皆被滿足,擡眼見俞獲不為所動,他推一杯豆漿過去,“你臉色怎麽那麽差,沒睡好?”
學業工作相兼顧,忙活到半夜是常有的事,可俞獲眼下烏青,是因為別的事:“師兄,昨晚一點半,蔣先生給我打了通電話。”
啃急了,陳譴不小心咬了自己的舌尖,顧不上吃痛就罵道:“他瘋了吧,當誰都跟他似的不用睡覺嗎?”
一通電話不至于擾眠至此,實際上天剛蒙亮時蔣林聲也找上門一回,反反複複問那幾個問題,陳譴在嗎,能不能聯系上他,他不見了。
俞獲和陳譴幾年好友不是白當的,就是恐于交流,強作鎮定答話時在玻璃門框上抓出了涔涔指印:“真不在,他手機關機。問完了嗎,問完我關門睡覺了。你車也別停那邊太久,按秒收費的。”
“我沒見過他這麽失态的樣子,”俞獲說,“就像丢了十萬八千……十萬八千對他來說好像算不上什麽吧,那就像企業破産的樣子。”
陳譴自認跟蔣林聲投注多年心血的公司比不上肩,念着俞獲昨晚睡不好有他一半責任,于是半打葡撻自己只吃兩個,其餘的全留給對方:“要真企業破産就不會半夜擾民了,他就是閑的,把他號碼拉黑吧,我代他向你說聲抱歉。”
“那你們……”
“分了,不守男德的人要他何幹,還不如一根按摩棒來得乖巧。”陳譴端着杯子又踱步到置物櫃前,視線膠着在他上回來時點名過的那臺微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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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份上,俞獲基本懂了,但見陳譴神情冷淡,無半分難舍的模樣,他問:“師兄,你不難受啊?”
“難受啊,所以問你要個寶貝來慰藉一下。”陳譴戳在玻璃櫃門上,“這個你答應借我的。”
“拿去,”俞獲爽快地交出櫃子鑰匙,“拍不成巴黎美景就拍別的,隔壁市不是有個新建的法式小鎮周四開園嗎,趁工作日人不多去逛逛。”
“你不去?”
“我那天滿課,回來還要準備下周二踩點的工作,”俞獲舔舔唇邊的豆漿汁,“師兄,那事兒你考慮好了嗎?”
話題已經繞到點上,陳譴清楚他問的是一同去阮漁的別墅踩點的事,當時未立即推拒,是想借巴黎一行好好考慮,現在用不着去巴黎了,他失去借口猶疑,捧着部嶄新的微單暗忖,拿人手短,不答應是不是很沒義氣?
俞獲一眼戳穿他想:“師兄,你情感方面能做到的十足果斷,為什麽不勻兩成給工作?”
陳譴當即反駁:“這不是工作。”
“你可以當成是,”俞獲眼神執着且堅定,丁點不像怯于交流的人,“你明明喜歡這個圈子,也有能力踏足。”
陳譴的聲音聽不出波瀾:“小魚,這是你憑個人努力接到的單子,說不定哪天就會碰上機遇轟動攝影圈,我但凡幹涉了那一次,在別人看來,這都不算是你的獨立作品。”
“那又有什麽關系!”俞獲猛然起立,椅子腿擦着木質地板拖曳出刺耳聲響,桌上的玻璃杯晃出了豆漿濺上手背,“師兄,要不是當年你救我,我早就死了,我還在乎那些做什麽!”
尾音輕顫着落下,空氣回歸沉寂。
彼此都默然良久,陳譴嘆了一聲,走過去給俞獲遞了張紙巾:“哭什麽,我又沒欺負你。”
早餐過後,陳譴窩沙發上擺弄好半天的相機,上手後關掉,轉而端起一旁的平板點開搜索引擎。
在俞獲家待到蹭了午飯才走,沒別的,俞獲做飯好吃,而陳譴獨居幾年,手藝也就自己能接受,拿得出手的來來去去就那麽幾道菜。
午後氣溫宜人,陳譴散步回去,順路領了個鎖匠上門換鎖。
新鎖配備了三把鑰匙,陳譴系一把在随身的鑰匙串上,一把扔抽屜當備用,剩下的那把——
門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騷動,幾番錯落沉重的腳步聲,混雜着聲線陌生的對話:“這樓梯陡峭又狹窄,忒不好走。”
“搬你的吧,別叨叨。”
“你擱前面倒是走快點。”
“那不行,磕了碰了成倒貼錢了,小兄弟說裏面這物件兒可貴重,是吧小兄弟?”
隔壁空屋子有人搬進來了?
沒等陳譴猜測,有人嗯了聲,緊接着身後新換的門鎖發出細微響動。
陳譴從那短促的應聲中辨認出徐訣的聲音,他詫異開門,沒看見臉,先瞧見兩個摞高的大紙箱,徐訣把它們抱進來彎身擱地上,直起身甩甩酸麻的手臂。
身後情境也是如此,兩個穿工裝的健壯男子相繼進門放下幾只箱子,徐訣掏出手機掃碼結賬,待兩人一走,徐訣一屁股坐腳邊的箱子上,長長地松了口氣。
屋子本就不大,七八個紙箱這麽胡亂一放更是讓人寸步難行,陳譴問:“都什麽貴重物件兒啊,不怕坐塌了?”
“沒什麽,你上次不是讓我把屬于自己的東西取回來嗎,我就趁有空回了趟家。”徐訣拍拍紙箱,“全搬過來了,不用擔心被我弟糟蹋了。”
陳譴挪了下紙箱想歸攏到一處,還挺重:“你今天不還上着課麽,怎麽有空跑回家?”
“我今早到畫室才知道老師外出交流了,七點多的時候群裏有通知過,我沒留意。”徐訣歇夠了,動身把箱子逐一往書房搬,“正好我媽他們每周六都搞家庭日,那會兒估計跑郊外野餐了,家裏半個人影都沒有,省得我搬個東西還要跟她吵一架。”
談及“他們”的時候,陳譴注意到對方的表情實在雲淡風輕,仿佛對家庭二字觀念極弱。
徐訣搬一半,在室內覺出熱,脫下外套跑去挂到玄關的衣帽架上,猶如已成習慣。
本來為蔣林聲準備的衣帽架,短短半拉月反而挂滿另一個人的物品,徐訣的校服、休閑外套、棒球帽,一件疊着一件,甚至連一進門就摘下來的手表、地攤上淘來的小玩偶挂件、在外不離身的鑰匙串,也全部占滿小挂鈎。
衣帽架最大化地發揮着它的作用,已然不是當初只纏一條領帶強加修飾的模樣。
陳譴再次把目光垂落到擠在書房門口的紙箱上:“這麽多東西,書房夠放嗎,以後還會不會添置更多?”
言下之意,他想問徐訣要放多久,會住多久,哪天會人去樓空。
現下屋內擁擠,牙具拖鞋水杯皆是雙份,冰箱門翹角的便利貼,角落徐訣用來練臂力的啞鈴,桌面沒吃完的膨化零食,只是看着,就讓人嘗到了生活的甜頭,陳譴想象不到這一切突然消失的情景。
結果徐訣對待他抛出的問題,就像做英語閱讀一樣不靈光:“應該夠放,把紙箱拆了沒那麽占地兒。”
陳譴好奇,那天雨打窗檐,徐訣在他的哄慰下說了很多,他問:“是舍不得讓你弟碰的模型?”
“還有獎杯。”徐訣拿剪刀割開封帶。
有了喜歡的人,就忍不住屁颠颠把自己好的方面都展示給對方看,想從對方眼裏看到欣賞和贊許,好給暗戀的小巷點一盞燈。
徐訣把獎杯捧出來,金的銀的,一座又一座,然後是獎牌,勾花邊的、镂空的。
“這是我初中參加化學競賽得的二等獎,為什麽是二等,因為解最後一題時筆沒水了,夠嗆。”
先苦後甜般,徐訣又捧起個金的:“這是去年物理競賽拿的一等,老師予以厚望是一回事,最主要前兩天丁學舟在學校挨批了,我高興。”
再下一座:“這是國內設計大賽贏來的,雖然是個銅,但閱歷放在那,以後争取披金戴銀沖出國際。”
兩人守着一方角落,陳譴認真聽着徐訣一一介紹,仿佛也被對方眼中的光彩感染了情緒。
“還有這個,”徐訣最後拈起一枚,“手。”
陳譴問:“什麽手?”
徐訣二話不說扯過他的手,把獎牌放入他手裏:“這是我小學參加區奧數競賽拿到的,沒什麽分量,但它是我頭一回憑自己的努力獲得的獎。”
“從那時候起,我就下定決心,想要的東西都必須得搞到手,落入別人手裏我不放心。”徐訣注視着陳譴,“就……送給你,感謝你這段時間收留我包容我吧。”
初見時,陳譴送他一杯咖啡,上面的廣告詞他當時不懂,現在懂了。
包容和理解的确是最溫柔的信箋。
陳譴不自覺收攏手掌,把獎牌攥得更緊。
而有什麽如流沙從指縫間瀉落,他好像不在乎了。
他笑了笑,說:“手。”
這次輪到徐訣愣住:“什麽?”
陳譴伸出另一只手拉扯他,用焐熱的新鑰匙在他手心輕輕劃拉一道,再放進去:“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