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許這樣
陳譴沒見過這樣的。
他每隔幾個月去四監探望一次陳青蓉,每次見都會期待,每次離開都會不舍,而在陳青蓉入獄前,母子之間雖談不上無話不說,但起碼一頓飯下來也能閑扯上三兩話題。
盡管見識過徐訣之前跟他媽打電話時近乎劍拔弩張的程度,陳譴還是對對方此時避之不及的舉動感到意外。
他不說話,半擡起眼簾有意無意地将那桌人審視一番,不算寬敞的卡座,一個男人背對他們只露出後腦雙肩,看不到臉,但從筆挺坐姿瞧得出是體面人。
桌子另一端,面容秀麗的女人挽了發髻,下半張臉跟徐訣很像,可單看上半張臉,微高的顴骨和細長的眼型乍看遠不如徐訣那般易相處。
女人正哄着個七八歲的小孩,應該就是徐訣口中那讨人厭的弟弟,丁學舟嗓門兒很大,橫舉着一塊平板模拟游戲裏自帶的高分貝音效,對他媽的言語充耳不聞。
服務生端着餐牌上來了,态度良好地詢問需要點什麽,丁學舟平板一扣,大聲道:“媽媽,我要吃漢堡!”
離得不遠,他們的對話這邊小角落都聽得分明,符娢柔聲道:“這裏沒漢堡,我們吃飛餅。”
丁學舟不依:“我就要吃!”
他爸叩叩桌面示意他安靜:“将菜葉肉餅往倆飛餅中間一夾就是漢堡,你安靜點。”
嘭一聲,丁學舟整個後背砸向椅背:“我現在就要吃漢堡!”
“行了行了,媽媽現在就去給你買,你別鬧。”符娢拎着包起身,“老丁,你看着他。”
粗跟鞋踩在地板發出的聲響被飯店裏的音浪蓋過大半,符娢充斥着不悅的抱怨卻不偏不倚飄到角落這裏。
“當哥的也不知死哪去了,該在的時候不在。”
尾音猶留在二樓,人已經下樓了。徐訣垂眸直直地盯住碗沿,吞着不服,咽着不甘,種種情緒糅合,他竭力隐忍憤恨,還是忍不住用力撂下筷子:“真他媽有病。”
陳譴全程把那一出鬧戲看進眼裏,上次他能做到置身事外聽徐訣傾訴樁樁件件,這次便是真切地共情到了徐訣的煩悶和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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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二胎而傾斜天平,只能說是當家長的一種悲哀。
陳譴伸過手去,掌心朝上托住徐訣的下巴迫使他擡起臉,問:“還吃嗎?”
摔在桌上的筷子和冷掉的飯菜已經讓人沒了食欲,深究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徐訣說:“不吃了。”
陳譴看得出徐訣正極力收斂滿臉怏怏,被罰站屋外的小狗都沒他眼神受傷。像小時候會把委屈的小狗偷偷帶回家裏洗淨泥濘,陳譴也想驅散徐訣在今天本不該擁有的壞心情:“平時聖誕節你弟都收的什麽禮物?”
徐訣兜上裏頭的衛衣帽子,以免丁學舟火眼金睛認出他後跑過來搗亂:“他看上什麽我媽就給他買什麽。”
陳譴喊服務生過來結賬,緊接着又問:“那給你送什麽禮物?”
“她不支使我拿比賽獎金請丁學舟吃老肯就算寬宏大量了,”徐訣笑了聲,“倒是我爸會給我寄模型。”
陳譴順着話問:“今年寄沒寄?”
“沒,”徐訣說,“這不是在國外麽。”
陳譴揚嘴笑笑:“這麽慘啊。”
桌上被清空杯盤,他起身,揪住徐訣垂在胸前的兜帽松緊繩輕拽:“那走吧,我給你準備了禮物。”
由着那股幾乎可以忽略的力道将自己拽起來,徐訣被空降的喜悅一掃方才的沉悶,他無暇為符娢的差別對待煩心了,跟在陳譴身後追問:“你怎麽還給我準備禮物?什麽時候準備的,不會是很早就準備了吧,那你昨晚還跟我說那番話害我誤會,你故意的麽,姜太公都沒你會釣。”
走出飯店大門被風拂面一吹,那些聒噪的游戲音效總算在耳邊消停。
徐訣望着馬路對面也噤了聲,正搞着優惠活動的漢堡店外排了長龍,符娢抱肘站在當中,不時焦急地引頸張望。
陳譴也跟着停步,問:“我說哪番話害你誤會了?”
徐訣道:“你拿我跟幾千塊小費比較。”
“笨蛋才會認為自己連幾千塊小費都比不上,”陳譴說,“也只有笨蛋才會以為自己沒人關心沒人偏袒。”
徐訣愣然回神,目光從遠處的符娢身上轉移到身旁陳譴的臉上。
雲峽市的夜市燈火那樣斑斓,它們全都落在陳譴的眼裏,只有笨蛋才會看不到。
徐訣不記挂別的了,他取回單車,說:“其實剛才沒吃飽,現在想吃炸雞。”
陳譴坐上去,照例往徐訣尾椎處戳了下:“去冬康路口那家買,那家的好吃。”
冬康路的商場附近有停車棚,徐訣買完炸雞把車往裏面一扔,捧着炸雞盒和陳譴邊走邊吃。
這家店做的炸雞好吃是好吃,但吝啬,一次性手套只給一只。徐訣戴上,先拿起一塊蘸醬送到陳譴嘴邊,甜辣醬料都蹭上陳譴的嘴唇了,他微頓,調轉方向把雞塊送自己嘴裏:“這塊太小了,給你換個大的。”
陳譴伸舌尖勾去唇邊一星鮮紅的辣醬:“也不用太大,太大了我銜不住。”
血氣方剛的少年瞧什麽聽什麽都加諸一番想象,徐訣偏抓了塊最大的遞陳譴面前,義正言辭得不像是在暗示旁的:“銜不下的那就用手輔助!”
“我不想弄髒手。”陳譴抓過徐訣的小臂,就着遞到嘴邊的雞塊咬下一口,舌尖隔着手套的薄薄一層膜在徐訣沾了醬料的拇指上旋了一遭,咂着鮮嫩的肉半眯起眼睛,“真的很好吃。”
徐訣指頭都要起火了,這人怎麽這樣啊!
還在糾結吃或不吃手上被咬剩的半塊,陳譴用手肘杵他:“快吃,吃完到前面看看,那邊蠻熱鬧。”
像是被驅使、被慫恿,徐訣将那半塊啃了,又給陳譴蘸一塊新的,等陳譴張嘴要銜,他往後縮了下。
“又怎麽了?”陳譴擡眼觑他。
徐訣摳着盒子邊沿:“怎麽總是我喂你,你兩手插着兜,就不打算幹點有意義的嗎?”
陳譴又跟不上高中生的思維了:“什麽有意義的?”
徐訣掂了掂左手的盒子,暗示道:“一些回應,或是一些鼓勵。”
陳譴懂了,掏出包紙巾,抽一張展開,擡手給徐訣蹭去嘴角的油膩:“這樣?”
炸雞還沒吃完呢擦什麽嘴,徐訣偏頭躲過,瞅見廣場那邊有個小姑娘背着個聖誕襪模樣的小挂包,扮聖誕老人的工作人員正往她包裏塞禮物。
他嘆口氣,暗示無果,他愁得快把自己鎖進暗室了:“要不我也別個聖誕襪吧。”
“然後學人家小姑娘去讨禮物?”陳譴手一揣,活脫脫表現出兩手空空的姿态,“昨晚平安夜不是才收了一筐子回來麽,還不滿足啊。”
對上陳譴似笑非笑的雙眼,徐訣感覺自己被耍了,至于是否真的被耍,他也道不清辨不明,陳譴一天一個招兒,他純純一高中生腦子全用在學習上,像陳譴這種高段位的他只能……
徐訣摘下油漬滿滿的手套,把空盒子一攥抛垃圾桶裏,純純高中生下巴一揚,要将主動權搶回手裏:“走吧,不是說要到前面轉轉。”
前面圍滿人堆的地方正在搞活動,空地上支着十來個畫架,最前方的畫架已經完成了一幅水彩作品以供展示,畫紙上是一棵裝飾簡約的聖誕樹,配色很舒服。
其餘畫架上平鋪的白紙只用鉛筆勾勒了聖誕樹的輪廓,正待人拿起畫筆用顏色填充,而大部分畫架前面已有人落座,或是有繪畫天賦的小朋友、或是心血來潮的年輕人,反正是免費活動,誰都能解解手瘾。
徐訣早對這個活動有所了解,他們畫室這兩天分部開業,而這個活動就是分部的老師主辦的,為了宣傳地址和吸納學員,這些由路人自主創作的水彩畫會以晾幹的名義被收回畫室保管,隔天可以上門領取。
人多,陳譴被徐訣拽到包圍圈當中,空位只剩一個,陳譴問:“想大展身手?”
誰知徐訣把他按到座位上,畫筆往他手裏一塞,道:“你來。”
陳譴頃刻間愣住。
讀書時他代表過學校參加英語演講,在麋鹿偶爾會為了讨老板們歡喜上臺獻唱一曲,同是萬衆矚目,此刻卻因不拿手的事情生出膽怯。
他想起身:“我不會。”
動作僵硬的右手被徐訣握住:“我教你。”
畫架前只一個凳子,陳譴坐了,那徐訣只能俯身站着,胸膛抵住陳譴的肩,臂膀環過陳譴的兩側,以手把手教學的姿态,占有性地把人圈在自己身前,連拂在陳譴耳尖的嗓音也放低:“先調色,上大體顏色。”
左手調色盤,右手或顏料或畫筆,陳譴被一雙手包裹,少年人熾熱的掌心與雪夜初見的那晚大相徑庭,他隐約有種被控制的錯覺。
遭遇過前任出軌,陳譴不太想碰綠色顏料:“我要畫粉藍色的樹。”
“好。”徐訣挑出幾管顏料教他調,“勾一點白色,不用太多。”
期間畫室分部那幾個老師四處走動指導,徐訣給個眼神,在總部待過的老師認出他,便沒過來打擾。
鋪大色塊時輕松,徐訣抓着陳譴的手腕調整姿勢,随口問:“假如今晚沒請假,是不是真的能賺幾千塊小費?”
陳譴指間滲了薄汗,有點握不住筆杆,全靠徐訣的手支撐:“是,如果任由別人掐屁股,或是深入摸別的地方,還能多賺一點。”
裹在手背的力道加重,徐訣在他耳後晦暗不明道:“不許這樣。”
“哪樣?”
“畫面這裏,用筆要大膽,不許抓住局部不放手。”
陳譴翹了下嘴角,也不知道自己在回答哪句話:“我知道。”
“那,”徐訣斟酌了下用詞,“既然清楚聖誕會賺多少,是不是代表往年的聖誕你都在上班?”
陳譴心跳空了一拍,若不是被徐訣操縱着,早就在畫紙上落下一道敗筆:“嗯,這些稀松的節日,我很少慶祝。”
是很少慶祝,還是那個人不會特地抽時間陪你慶祝?
這個問題徐訣沒問出來,有些事兒了解到他願意知曉的程度就可以翻篇了,他不計較。
“害你失了幾千小費,那聖誕樹用金幣裝飾吧。”
以純白為絲帶,以金色做點綴,陳譴問:“搖錢樹啊?”
“是啊,搖到差不多就……”
“就什麽?”
徐訣想說,搖到差不多就不當小蜜蜂了好不好,但沒問出來,怕陳譴拒絕,更怕陳譴反問他理由,他沒有合适的立場。
“就輪到你自己畫,”徐訣松開陳譴的手,“應該找到手感了,你試試。”
他站在陳譴身後看了一會兒,左手在兜裏撈住了一支瓶身圓滾的香水,等玻璃瓶被焐熱,他攥在手心從兜裏掏出來,重又俯身握住陳譴拿筆的手:“這裏明度不夠。”
借着親密的動作,他悄悄地,把禮物放進了陳譴的口袋裏。
粉藍色的搖錢聖誕樹被他們帶走了,徐訣仗着跟主辦方的老師認識,挺明目張膽。
不過水彩還沒幹,畫紙不能卷起來,回去的路上陳譴坐在單車後座展着畫紙欣賞:“你平時的畫都怎麽處理?”
“擱着,”徐訣騎得慢悠悠的,不想聖誕就這麽過去,“尺寸大的卷起來塞畫筒裏,特別小的當書簽,其餘的随便堆書房裏。”
陳譴只有手上的這一張,所以格外珍惜:“那水彩畫能過塑嗎?”
“可以,”徐訣說,“過塑後保留時間更長。”
剛答完,尾椎骨又被人戳了戳,若不是力度很輕,徐訣懷疑自己遲早被陳譴戳成半身不遂:“幹嘛啊?”
“前面十字路口拐個彎,”陳譴朝水彩畫還沒幹的位置吹了下,“去個地方。”
晚上九點多鐘,聖誕感極強的紅色單車滑進偏靜的老城區,在小魚工作室門前停下。
“你先在外面等五分鐘,我很快出來。”陳譴說完就下了車,夾着水彩畫推開門。
隔着扇玻璃門,徐訣終于能光明正大地看陳譴的臉,對方在跟個頭發有些許長的男生聊天,不時彎唇笑笑,總是習慣性用指關節輕蹭那顆唇釘。
徐訣用不帶掩飾的眼神将陳譴關進自己的眼裏,剛剛畫畫的時候他就在克制,那麽多人在場,他恣意地用氣息為陳譴的耳廓上色,其實更想親一下,看它會不會染紅。
倏地,陳譴擡頭看了過來,徐訣忙換上平日的純良面孔,抓着車把溜出了兩三米。
他閑不住,拐過街角看到有個花店,他捏住剎車,一低頭竟然瞧見紮在花架上的紫苑花束,淺紫過渡到深紫,中間散落零星白的,和陳譴相冊裏的圖片一模一樣。
徐訣沒什麽愧疚心地叛變了,前幾天才喊六巷花店的姑娘進貨紫苑花,現在就掏錢在另一家買,還給自己找借口,是因為這家的包裝紙更好看,粉藍粉藍的,跟搖錢聖誕樹很配。
花店老板亮着收款碼,說:“再買束紅白玫瑰吧,聖誕節送女朋友合适。”
徐訣接過花束:“不用,我姐姐就喜歡紫苑花。”
“哦,姐姐啊……”
沒聽花店老板推銷,徐訣一手捧花一手抓車把,調個頭又蹿出去了。
陳譴已經在臺階下等他了,看到他抱着一大捧花回來,有點吃驚地瞪大眼,以為自己誤入什麽偶像劇拍攝現場。
“送誰啊這是?”
徐訣把花往他懷裏一塞,意思很明顯,不過明面上還是得遮掩一下不純的心思:“電視櫃的花瓶不還空着麽,就随便買買。”
陳譴整個懷抱都被清新的花香撲滿了:“随便買買這麽大一束?”
“人花店老板想早點收工過聖誕,我助她一臂之力,”徐訣怕再說會暴露心思,忙轉移話題,“你拎的什麽啊。”
陳譴學他語氣:“就随便買買的畫夾。”
畫夾真就陳譴随便買買的,在文具店瞅着尺寸合适就拿了,畢竟不是禮物中的主角,沒想到徐訣迫不及待就伸出手臂:“給我挂上。”
陳譴沒動:“說給你了麽?”
徐訣抿着嘴看了他一會,撇開視線作勢要走,陳譴忙按住車頭:“畫夾裏還有別的東西。”
徐訣重又伸出手臂,語氣添了絲強勢:“給我挂上。”
花香飄了一路,陳譴說:“你騎快點,回去趕不上熱水了。”
徐訣并無意降速:“誰不想啊,輪胎好像快沒氣了……”
已經滑進了長年路,陳譴動了動身子:“我下車吧,別折騰了。”
“你別動,是輪胎沒氣,又不是我沒氣!”徐訣又蹬了幾圈兒,快到六巷時猛地捏住剎車,陳譴始料未及,身子因慣性往徐訣身上一傾,手順勢抓緊對方的衣服。
“操……”徐訣低低罵出聲,“咱倆今天出門沒看黃歷吧。”
陳譴正想問徐訣是不是又碰見他媽了,心尖兒卻一顫,注意到徐訣用的是“咱倆”。
抓在徐訣衣服上的手松落,被攥過的地方留下了幾道深淺不一的皺痕。
有點像他心裏并未完全撫平的傷口。
陳譴跳下車,沒了徐訣後背的遮擋,前方的視野豁然清晰。
六巷口,道旁的樹蔭裏,蔣林聲站在那兒,正沉默地看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