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不喜歡

香水留香持久,陳譴在綿長的後調中睡醒一覺,側卧能聞到耳後根蹭在枕套上的淺香,手搭在眼皮上遮擋窗簾縫鑽進來的陽光,那股爬滿掌心手腕的奶感木調更甚。

他睜開眼,少有地沒摸枕邊的手機看時間,而是扭頭看擺置在床頭櫃的香水瓶。

感覺有點魔怔。

手機不滿于他的冷落而發出振動,陳譴拿起接通,俞獲的聲音傳出來:“師兄,你水彩畫晾幹了,我剛給你過了塑。”

“好,謝謝。”陳譴嗓音黏軟,撐床坐起時睡袍領口耷拉了一邊,他看着床尾穿衣鏡前的自己,從平直的鎖骨到裸露的肩膀,淺丘上醉熏般的一點暈紅,在想自己到底是哪裏失去了吸引力。

這個問題沒能在腦袋裏逗留太久,俞獲失措的聲音打亂了他的思考:“師兄,你是不是還沒起?”

陳譴将領口理好,打開衣櫃翻找出門要穿的衣褲:“起了,不會放你鴿子。”

挂了電話,他更衣洗漱,徐訣已經去上課了,鍋裏給他留了火腿包,鍋蓋上久違地粘了個便利貼,上面寫:今晚開始沖刺英語新目标,打算上愛幫不幫找個私人家教補補。

陳譴撕下便利貼拍冰箱上,掏出手機點開屏蔽已久的群聊利落退群,得讓這得了便宜還賣乖的高中生反省反省,這“私人家教”是“私人”更打緊,還是“家教”更重要。

電視櫃左側的窄口瓶換上有生命力的紫苑花似乎煥然一新,陳譴咬着面包挪步上前,兩指夾了一片花瓣輕撚,昨晚他洗完澡插好花,徐訣臨睡前又幫他修剪擺弄過,确實是很會插。

出門時在玄關換鞋,隔着門板陳譴聽見外面走廊有聲響,行李箱碾過水泥地的、櫃子在地面拖動的、編織袋刺啦作響的,他揣上鑰匙手機,開門就見了三四個穿着搬家公司工作服的高壯男人,場景有點像那天徐訣指揮人把東西搬到他家來。

不過這回搬運工都聚集在隔壁505那屋,一個豐腴的年輕女人被簇擁其中,十指蔻丹攏着件狐毛披肩嬌聲使喚:“櫃子靠牆放,那倆箱子擱房間門口吧。哎最邊上的袋子別動,我怕東西滾出來了你們遭不住……”

扭臉和陳譴撞上目光,她勾嘴沖他笑,還松了攏衣襟的一只手打招呼:“嗨,我姓游,新搬來的。”

失了束縛的衣物從圓肩滑落,隐在低領吊帶內的深邃溝壑讓進進出出的搬運工不自覺斜了眼,陳譴不知她故意與否,只回了個笑算作應答。

到俞獲家時時間還充裕,俞獲正在檢查設備,見他來了就把桌上的水彩畫遞給他:“過塑時尺寸不太合适,我将畫紙邊緣裁了裁。”

晾幹後的畫面色彩比之昨天在月色夜燈下更顯鮮明,陳譴翻來覆去看,人家畫畫的都習慣在完成作品後撂個名兒,他也寫了,簽在畫紙右下角,是龍飛鳳舞的CQ。當時徐訣愣怔好一會,說怎麽搶人家小柴犬的名字,陳譴彈他書包上狗子的鼻子,說:“我中文字醜,還不許我用字母代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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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獲收拾完東西了,湊過來跟他一同欣賞聖誕樹:“水色交融潇灑,畫面層次分明,真的是在廣場随便畫畫的嗎?”

陳譴從他語氣中聽出贊賞:“我随便畫畫還真的畫不出這個水平。”

昨晚陳譴擱下畫沒說兩句就走了,俞獲還想探聽一二:“你不是說那個弟弟是學畫畫的嗎,是他畫的?”

陳譴戳右下角的簽名:“我畫的。”

俞獲快被繞暈了:“我不問了!”

陳譴捉弄完人,不夠,還想看對方為別的臉紅:“他教我畫的。”

年年拿獎學金的高校生就是勤學好問:“怎麽教啊?”

陳譴晃一下手,笑道:“他抓着我的手,掌心蹭手背,指肚貼指甲蓋兒,一筆一筆教出來的。”

俞獲嘴唇蠕動,眼神似驚愕似佩服:“小時候我爸教我寫字都沒這麽講究。”

陳譴目的達到,用水彩畫一角細細地在俞獲胸口一戳:“方見海手把手教你給他打領帶的時候不也是這樣講究?”

如陳譴所想,俞獲鬧了個臉紅,臊着耳根,抿着嘴角,背起鼓囊囊的包摸上鑰匙關門落鎖,那張水彩畫暫時還是放在裏頭,陳譴打算晚上回來再順便帶走。

兩人并肩站在臺階下等車來接,日頭很足,俞獲摳着背包帶子上的紋路,遲疑許久才開口:“我又不是不知道方見海對我什麽感覺。”

行程緊湊的當紅藝人好不容易得了幾天休假的機會來這個城市游玩,在清晨沒什麽人的老城區小道摘了墨鏡拍vlog,倒着走時不慎撞上抓單反的俞獲。

大明星以為遇上狗仔,沒來得及戴墨鏡遮臉,俞獲就躲病毒似的蹿出老遠。方見海到哪處都被閃光燈包圍,接機粉絲能堵死整個機場,哪裏遭過這般嫌棄,他遠遠觀察一路,更氣了,俞獲拍天空拍建築,拍枝杈上随風飄揚的塑料袋和樹下扒拉垃圾的野貓,鏡頭就是不怼他被粉絲常年當成小說男主代餐的臉。

俞獲轉頭看着陳譴:“師兄,你拿方見海跟你那個弟弟類比,是不是因為那個弟弟也喜歡你?”

原做好了洗耳恭聽的姿勢以為能收獲俞獲的一番自我內心剖白,結果驟然被對方砸來個直白的難題,陳譴避無可避,在俞獲直勾勾的注視下罕見地噎了話。

他不像俞獲有書包帶可以摳,兩手揣在兜裏撓完手機殼邊沿就摩挲鑰匙鋸齒,完了又用指甲刮自己的手心,總歸是被一個輕飄飄又沉甸甸的問題弄得不得安分。

陳譴能做到游刃有餘穿梭在油嘴滑舌的老板們中間,對俞獲的真心提問卻笨拙起來:“他不喜歡。”

否認的時候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轟然傾塌了,可他遍尋蹤跡,總感覺每根繁枝細節都在張牙舞爪地在廢墟中掙紮。

俞獲對他的回答置若罔聞,拿慣了相機的人,通常只相信自己的親眼所見:“那個弟弟昨晚看你那眼神太明顯了。”

陳譴快要把自己的掌紋摳成長江支流:“什麽眼神?”

俞獲左右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太露骨的話他又不肯說,便模棱兩可道:“就方見海看我的眼神。”

陳譴笑出聲來:“方見海看你什麽眼神?”

剛好車來了,還是上回那輛,司機是個不愛說話的角兒,讓俞獲這種社恐感到安全又舒服,拉開了門就鑽進了車廂,找準機會結束了這個話題:“真的,你自己回去觀察一下吧,不過他不太笨,估計在你面前藏挺深。”

轎車駛上去往阮漁別墅的路,俞獲縫合了自己的嘴巴,心髒颠簸着為自己等下要拍人做心理建設。

陳譴也不說話,在腦中使勁兒搜刮星羅棋布的記憶碎片,徐訣看他到底什麽眼神?

兩個小時的車程,陳譴屬實沒推敲出答案,下了車被海風一吹,更是将思緒攪得一團亂。

司機扔下他們兩人就走了,情境跟上回差別不大,這趟依舊是俞獲掏鑰匙開門。

汗濕的指掌為鑰匙鍍了層水霧,俞獲手腕定不住,鑰匙遲遲對不準鎖孔。

陳譴撫上他手背握住,引導他找到鎖孔插入:“小魚,你總得克服一次。”

門旋開了,屋內跟上次所見沒甚差別,追光燈四掃端量來客的臉,牆上的巨幅宣傳海報沖擊視線。

俞獲半懸的心一寸寸落入實地,他交錯十指又松開,拇指在手背上一掃,仍能感知剛才陳譴留在他手背的片刻冰涼。

“師兄,”他像發現秘密,為有人比自己狀态更糟糕而消弭了不自在,反安慰起對方來,“你也該嘗試一次。”

陳譴一路上不行于色,想着陪俞獲來這一遭就算完成任務,聞言登時不願動了,不知是懲罰人家多嘴還是縱容自己當鴕鳥:“你自個上去吧,我在樓下等你。”

俞獲慌了:“別這樣……”

陳譴推卸責任:“他都不下樓迎接你。”

說歸說,撇開笑臉相迎的客套流程,這種來去自如的模式讓俞獲更節省斟酌字句觀人臉色的力氣。他伸手鉗陳譴的袖子,不為別的,是真心想讓陳譴體會把攝影當本行比業餘愛好多出的樂趣:“他不下來迎接,我們就扛上家夥怼他去。”

語出狂言得不像一個恐于社交的,陳譴說:“你有家夥,你上,我沒有,就不摻和了。”

俞獲當即拉開背包掏出一臺塞他手裏,是那天去小鎮他借用過的微單:“我特地帶了倆相機,現在你也有家夥了。”

被徹底堵住退路,陳譴握着這只微單啞了聲。

用這個相機,他掌控鏡頭第一次聚焦是為那個穿藍白校服的少年,那時他心無旁骛,只覺每道恰到好處的亮光都不容浪費。

俞獲拽動他,說走吧,上樓看看。

拉扯間甩動的背包碰到邊上的獎杯,陳譴手快穩住,俞獲微感疑惑:“那兩條鬥魚怎麽不見了?”

這麽大的動靜卻沒招惹出別墅主人,上了四樓才發現阮漁窩在工作間裏寫歌,不埋首伏案,也不冥想于床沿,而只是仰躺在地面,叼着筆,枕着琴,雙目放空盯着天花板,安靜得像地板上任意一張白紙。

看到他們來,阮漁淡紅色的瞳孔微動,俄頃後從地上爬起來,白色長發從肩上滑落胸前:“不好意思,沉迷寫歌忘記時間了,助理前不久剛被我辭退,沒人提醒我一時習慣不過來。”

桌邊有口小冰箱,阮漁給他們拿喝的,順便說了下拍攝方式,盡量去繁從簡,不要道具,不要妝造,不要特意凹出來的姿勢:“把我當一件死物,随便拍就行。”

俞獲反駁:“我鏡頭下不會出現死物,他們都有自己的靈魂。”

“好,那你們把我當一具脾氣很差的靈魂。”阮漁笑起來扯動着薄薄面皮下的每一根細微血管,讓陳譴感覺這個人在下一秒就會碎掉。

起初俞獲不懂什麽叫脾氣很差的靈魂,可當快門響徹一下午,他從懵懂到覺悟,阮漁寫歌時脾氣是真的差。

丙烯顏料摻水甩上布滿雜亂章句的牆壁,阮漁盤腿坐在牆根下作畫,胡亂幾筆畫不出所想,便撂了畫筆揉爛一張只寫了标題的紙。

紙團滾到陳譴腳邊被拾起,他展開一看,上面落了二字,是“遺珠”。

阮漁拖來角落的大提琴抱進懷裏,捏住琴弓拉出沉重的一段,陽光在他發絲上小憩,那樣美好的畫面,琴音卻像垂垂老矣。

他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靈感枯竭,只能拿身邊最親近的東西發洩,踹翻累贅的提琴,扯斷床頭的風鈴,掰折光滑的鼓槌,撕了遍地碎紙,稍有一兩句詞也全被劃去,唯獨留着遺珠二字,是舍不去的标題。

俞獲的鏡頭裝滿了發狂的人,他擅于抓取情緒,攝下的每一張稍加修飾都堪比樓下那些富有表現力的宣傳照,盲挑一張作為期末作業也綽綽有餘,可他仍然不滿意。

阮漁曾經對他說,下一個演唱會主題是“貪生常态”,但這樣一個把自己困囿于破壞的世界、将自己比作死物的靈魂,丁點都沾不上貪生的邊。

長達四個小時的午後,俞獲攝人,陳譴立足在門邊眺望窗外光景,黃昏降臨,霞光像撕扯了滿天的彩色棉花糖,雲層更疊間一輪落日浮動在天地間舍不得沉入海裏。

當真像一顆被戲弄的遺珠。

“小魚。”陳譴突然出聲。

房間另外那兩人同時看他,都不知道他在喊誰。

他也沒規定自己必須喊誰,只問:“合同上有沒有規定破壞甲方私有物要怎樣賠償?”

嚴格意義上說阮漁不算是最正式的甲方,沒有甲方會同意自己的照片用作第三用途,但阮漁最大化地為自己的乙方保留了使用權。

這種規定自然也未列入合同內,俞獲說:“沒有。”

阮漁苦笑道:“我這屋裏也沒什麽可破壞了。”

“也不是沒有。”陳譴踩着一地碎紙走近,抄起床腳邊的吉他,糅着對五年感情終成空白的憤恨,混着對一敗塗地的人生強烈的不甘,揚手狠狠地掼在玻璃窗上!

玻璃應聲碎裂,清涼的海風得了空隙徐徐灌入,陳譴站在一地折射着金光的玻璃碴子中央,逆光将吉他遞給阮漁:“來,輪到你了。”

他沒道接下來該繼續破壞還是演奏曲子,但阮漁似乎什麽都懂,只猶豫數秒便接過樂器,大膽地踏入并不灼烈的晖光中。

海浪伴着一聲聲玻璃破碎的巨響覆蓋快門聲,陳譴退到俞獲身邊,說:“他只是需要找到一個正确的突破口。”

渴望光,那就給他光。

整面玻璃窗遭受重創,阮漁一改沉悶絕望的神色,撐着窗臺跳上去坐下,兩腿垂晃在窗外。

遺珠被纏雲抛落海上,夜色将要來臨,每寸角落都被昨日光輝慷慨照拂。

海風吹動阮漁的長發,他的手毀了一室物品,此時溫柔地撥弄琴弦,閉眼哼出斷續的詞。

毀滅與創造相交融,俞獲盯緊取景器按下快門,拍下今日為止最滿意的一張照片。

直到回了家,俞獲還在欣賞這張照片,陳譴有點無奈:“差不多得了。”

“師兄,今天謝謝你。”俞獲抱着相機笑道,眼睛亮亮的。

“我就砸了一下窗,後續他找你賠償可別賴我。”陳譴公私分明,拿上水彩畫走人,剛下臺階聽見一聲清脆的鈴铛響。

他從水彩畫上擡眼,徐訣抓着車把停在道邊,長腿支着地面,褲腿縱上去一小截。

少年的笑也像光,但不慷慨,只願分給那麽一個人:“上車不?”

陳譴瞧他片刻,白天折磨腦筋的難題重又纏上來,鑽得大腦皮層麻癢難耐。

他指着徐訣身前的橫梁,說:“我想坐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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