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轟出家門
雪下得大,但陳譴在校門口睃巡一圈,哪見得多少人打傘,被學校紀律約束了一周的青蔥少年玩心正大,不團個雪球不寫幾個大字就不肯作罷。
實時天氣狀況經由廣播傳遍整個校園上空,門衛指揮着玩鬧的學生趕緊離開學校,陳譴來得不算早,收到徐訣的消息沒多久,校內還在游蕩的學生就被門衛遣得寥寥可數。
今天值班的門衛不是平時見慣聊熟的老頭兒,陳譴失去通行牌,趁還能自由出入便兜着帽子潛進校門,踩着厚雪深一腳淺一腳往教學樓那邊走。
棉服帽檐兒寬大得擋了大半視線,陳譴垂眼前行,視野中只餘白茫一片。他腳步微頓,收緊的五指将果茶塑料杯掐出幾道凹痕,感覺有點暈眩。
“陳譴!”前方擲來呼喚,隔着耳罩也聽得明晰,伴随深雪被踩踏的沙沙響,陳譴擡起頭。
寒風掀起他不經吹的帽子,剛覺出雪花親上鼻尖的冰寒,一把傘就罩在了他頭頂上方。
“剛跑出教室就被老師叫去辦公室了,沒來及敲字兒跟你說一聲。”徐訣說。
他頭一回看陳譴戴耳罩,挺新鮮,還多手摸一把耳罩上的灰色絨毛,暗想跟那個毛絨球很搭,以後能不能讓陳譴一齊穿戴上試試?
大概是風雪被遮擋,陳譴的暈眩感頓然無蹤,想到今晚不用上班,他樂得在傘下躲一時清閑:“被喊去辦公室幹嗎,挨誇,還是挨罵?”
“算是挨誇吧,”雖然化學老師着急下班沒說多少廢話,但徐訣稀罕的是別個的誇贊,“競賽的獎金發下來了,就在兜裏,等下就去搓一頓。”
聽這難掩興奮的口吻,陳譴想,是競賽取到了很好的結果?還是自信即将坦白的感情會得到相同的回應?
他問:“兩千?”
徐訣幫對方抽走一杯果茶夾懷裏,然後抓起陳譴那只手放自己提前揣暖的衣兜中:“走得匆匆忙忙的,我哪有仔細瞧過,你幫我數數有沒有二十張。”
凍僵的手指甫一蹭上餘溫未散的衣兜就舒服地蜷曲起來,陳譴攫取少傾,忽察覺到不對勁:“你是不是丢錢了?”
剛好到教學樓,徐訣進樓梯口收了傘甩了甩:“丢什麽錢,我慈善家啊?”
陳譴将手掏出來:“你兜裏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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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訣作懵然狀,他一手抓傘一手捧果茶,騰不開手,便只能旋過身子,将陳譴堵在樓道牆壁上:“可能是這邊口袋,你摸摸。”
陳譴順他意将手探進另一個衣兜,指尖碰到紙幣鋒利的裁邊,他收慣小費的,一沓多少張不用細數,摸個厚度心裏就有數:“是二十張。”
說明得一等獎了,這麽棒。
他抽回手,可堵在面前的人非但不挪身,還逼近了一步,幾乎要将他鑲到牆上:“陳譴。”
樓道如潑墨色,這一聲混在昏沉裏,帶着濃烈的試探和緊張。陳譴暗忖,得來競賽一等獎,可別讓這遲鈍的徐小狗在大好日子失望,于是擡手撫了把對方藏着急促心跳的胸膛,仰臉笑道:“有話就直說,叫什麽名字,你當上着課呢,還搞點名回答那一套?”
徐訣從上周日就在為懷揣的心事舉棋不定,但人已經叫來了,計劃也有條不紊地做好了,連接下來該說什麽他都默念過百八十遍,假如順利,他就坦白心中所想,相反,只能證明他不夠資格,那就再努力一點。
“那我不點名了,不過你得回答我,”徐訣說,“如果我做了很過分的事,你能不能不要把我轟出家門?”
上周日的無理請求是接放學,陳譴來接了,這次就算真過分能過分到哪裏去,陳譴也受了:“好。”
徐訣暫且舒一口氣,側過身子讓出路:“先回教室吧,我有張物理卷子還剩兩道大題沒寫,做完再走。”
就這麽會兒工夫,天空已經拉滅了燈,整座教學樓就2班還亮着。邱元飛的位置雜物堆積,徐訣讓陳譴坐自己的位置,随後把自己的卷子和文具挪到同桌的課桌上。
草稿本還攤在徐訣桌面,左邊是書寫整潔的題幹和示意圖,右邊是一版缭亂的演算痕跡,徐訣抓了根筆塞進陳譴手裏,說:“這兩題費了我半節自習,你幫我想想好不好?”
換作英語陳譴還樂意解答,這物理題擺在陳譴面前,別說題幹,就瞅個示意圖他就已經頭重腳輕:“我上網幫你搜搜解題思路。”
“你教我英語的時候不是這樣說的。”徐訣下巴擱在摞起的書本上,撩起眼簾看着對方。
陳譴偏頭看了他一會,那麽近的距離,他好像從徐訣眼中看到了懇求。
不就兩道題,至于這種眼神麽,陳譴心軟了,點頭道:“行吧,但我不保證能想出來,扔下書包太多年了。”
說完自己也愣住,這話完全是不假思索,可依照他的年齡,正常讀書的話滿打滿算也才剛大學畢業一兩年。
然而徐訣像是沒起疑,椅子刺啦一聲在地板擦出聲響,他站起來道:“我先上個廁所,回來跟你一塊兒想。”
後門開啓一道縫,掀進教室的風将後排桌上沒壓實的書本翻了頁,等徐訣閃身出去關上門,那風又無聲墜了地。
陳譴握着筆将目光放到題幹上,須臾過去,注意力沒集中,跑到了別的地方。他瞧一眼窗外走廊,難得做賊心虛,移開本子偷瞥下面暗藏的玄機。
跟上次家長會所瞧見的不同,桌上用鉛筆抄下來以便聽寫作弊的單詞已經擦得幹幹淨淨,此外還多出幾張便利貼。人家寫志願激勵自己的有、安排時間計劃表約束自己的有,徐訣這人偏要獨樹一幟,記下食堂哪天哪個窗口有什麽菜、班任通常幾點會到班上巡堂、誰誰誰又借了自己的筆記還沒還。
以及被徐訣稱作頭條的那張——
陳譴看完便想笑,笑完便想掏手機偷摸拍下來,可惜手機還沒解鎖,他就聽見走廊那端熟悉的腳步聲。
他重新揣好手機,用草稿本将隐私蓋了回去,舌尖舔一下唇釘,徐訣推門進來時他已經斂起了笑意。
兩人肘尖相觸,筆頭在紙面游走,默契得誰都不打擾對方。
陳譴雖不擅長物理,但沒到連公式都想不起來的程度,他寫下一條,意識突然飄忽。
他停下筆,指甲在示意圖上刮出淺痕,考試遇上難題的時候他就愛做這個動作。
從進校門那刻起就有那種熟悉的感覺萦繞心頭,陳譴似乎捕捉到一些奇怪的聲音,為了聽得更真切,他扯下耳罩挂到脖子上。
沒了阻隔,那些聲音全都活躍起來,組合在一起織成一幅讓他永生遺憾的畫面——
挂鐘的秒針像一個穿細高跟逃跑的女人,每一步都響亮而急促。
風雪拍打在窗玻璃上撞出巨響,如同在反抗什麽卻又無法。
身旁的人在翻閱卷子,顯然是做完了題目在檢查,但他已經什麽都寫不出來了。
明明處于封閉溫暖的空間,陳譴卻覺得冷,他上一次有這種冷到連五髒六腑都攪緊的感覺是在六年前。
六年前雲峽市下了場罕見的大雪,他衣服沒穿夠,奔走在路上時冷得全身發抖,在校門外還滑了一跤,當時行人伶仃,沒一個人過來把他扶起,是他自己爬起來的。
失去知覺的手握不住筆杆,中性筆啪嗒摔在紙上,陳譴失态地想,如果這兩道題印在卷子上放在他面前,恐怕場景更是無差別重疊。
徐訣聞聲看過來,沒問什麽,起身繞到他身後,左手搭住椅背,右手撿起那支筆,做出一個将人護在懷裏的姿勢:“我做出來了,我教你。”
不像面對班裏其他人時他只會将作業扔過去愛咋抄咋抄,對待陳譴他很有耐心,先對照示意圖解析題幹,再牽出題目所要用到的知識點,每個步驟都講得緩慢又細致。
剛認識那會兒,陳譴說考試時間都快結束了物理最後兩題還寫不出來,那他就教陳譴寫;陳譴上了鎖不敢面對的,那他就為陳譴解開,陪陳譴面對。
工整的字跡鋪了草稿紙滿滿一頁,徐訣單手合上筆帽,手依然撐在桌面:“這是賢中物理科組六年前出的卷子,剛剛做的是壓軸題,難度很大,聽說當年沒幾個人做出來。”
可是剛才徐訣句句講解,陳譴全聽明白了。他垂着眼,兩手在桌下快要把衣角扯爛:“這麽難,你還要我做。”
“因為我想教會你,聽懂了就将這一頁翻過去。”徐訣說,“陳譴,你還不明白嗎?”
陳譴喉嚨一癢,像是有什麽東西要頂上來。
他當然清楚徐訣問的到底是什麽,此時他哪裏還期待徐訣坦白不坦白,滿腦子只充斥着慌張:他如何要把當年那個狼狽的自己在喜歡的人面前藏起來?
然而徐訣非要溫聲剝開他:“陳譴,那天書房的燈壞了,我翻遍每個沒上鎖的櫃子,都沒找到小夜燈。”
陳譴呼吸一滞,手背抵住嘴弓起了後背。
徐訣攥緊筆杆,想修補一個人,就先要把他從泥淖中抱出來,他不能讓陳譴像六巷三樓的燈一樣,沒人理會,就這樣壞着:“可是我找到你了。”
下一秒,陳譴用力推開他,掀開門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