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多久都等
六巷口鋪了道斜長霞光,晚六點半,徐訣騎車闖進将光塊切碎,剎停在道邊掏手機打電話:“好了嗎?我到樓下了。”
地面敞着個垃圾袋,陳譴抓起一大把名片扔進去:“快好了,你等等。”
挂線前,電話那端傳來拉卷簾門的聲響,應該是餅家打烊了。徐訣的嗓音拔高了,不讓雜音蓋過自己的聲音:“多久都等!”
陳譴握着手機愣了愣,想起徐訣以前也一字不差說過這句話,那時徐訣醉醺醺地抱他,怨他什麽都不願說,明明有質問的機會,卻寧肯難受着再等一等他。
抽屜被清空了,最後一包葡萄爆還剩一根,陳譴抽出來叼嘴裏,捏癟煙盒扔進垃圾袋。
紮緊袋口,陳譴起身出門,将手中沉甸甸的一袋往樓下垃圾車裏一甩,跑到徐訣跟前剎住,搭住車頭什麽都沒說,就沖對方仰起臉。
徐訣了解得很,他摸陳譴屁股,探手從屁股兜裏掏出個打火機,低頭幫對方點上煙:“辭工後戒不戒煙?”
“最後一根了。”陳譴偏頭呼出口煙霧,繞到後座占上,伸臂環住徐訣身子,“走吧。”
車輪子滾動,徐訣掌着車把滑進晚高峰的車流中:“待會上哪吃?”
“想嘗嘗億安廣場二樓的烤蛙,”陳譴夾着煙道,“北區那邊的椰子雞也行。”
“都挺遠,晚了占不上座,”徐訣托出最終目的,“如果七點半之前能過去……”
“我不會在麋鹿待太久,”陳譴摟在徐訣腹前的手收緊,“你在門外等我,半小時沒見人你給我發消息。”
得到保證,徐訣心窩子暢快,他捏了把鈴铛避讓過前路擁堵,問:“那些衣服以後是不是不穿了?”
陳譴問:“哪些衣服?”
徐訣不吭聲了,真要他一一列舉得講到猴年馬月,何況大家都心照不宣,陳譴就是在逗他,非要看他耳尖兒紅了才作數。
陳譴笑了起來,煙頭橘紅明滅,抖了一地的煙灰:“穿啊,怎麽不穿,我還等着急紅眼的小狗把我綁帶給扯碎了,将透薄的襯衫給舔濕了,哪件瞧不上眼就壓着我撕破哪件,得看看醋勁兒要濃到什麽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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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訣險些歪了車身:“你怎麽淨愛在大街上說這種話?”
陳譴沒羞沒臊:“你不是愛聽麽。”
葡萄味兒淡了,經過路邊的垃圾箱,陳譴将煙屁股彈進去。
徐訣的後背染了一片融化的夕陽,橙紅淡紫溫暖也溫柔,陳譴把臉貼上去,隔着皮層和骨骼,能聽見徐訣穩重的心跳。
他的孩子氣似乎來得比所有人都晚,可是沒辦法,他在應該沉穩的年齡,才遇到了能接納它的人。
七八月份是夜場的旺季,會所正門車來車往,徐訣把車溜到稍清淨的側門去,陳譴跳下車:“你在這等我,我去去就回。”
徐訣多少次守在正門臺階下等陳譴下班,月兒看他背詞,細雪聽他輕嘆,路面夾縫裏的小石叫他給碾碎,大門的石獅也幾乎要跟他對視出感情,今天還是頭一遭來送陳譴上班。
他目送陳譴走上側門臺階,等對方摸上門環,他在後面喊:“陳譴。”
陳譴回頭看他:“怎麽了?”
跟昨天一樣,陳譴還是穿的T恤仔褲,褲腳下露出的那兩截腳腕是全身最惹眼的地方,已經比平日安全許多。
徐訣攥緊車把,想到過去的那一個個夜晚,陳譴是如何醉眼朦胧地朝他栽過來,以後不會再有這種日子了。
緊攥的雙手陡然一松,徐訣張開手臂,估計自己小時候學步都沒這般殷切:“想要個抱。”
陳譴哪能想到徐訣表白完第一天就能來這股勁兒,他回過身,跑下臺階撞進對方懷抱,擡手揉這人後頸:“只要抱就夠了嗎?”
“嗯。”徐訣松開他,“別進去太久。”
夜場才剛開始,陳譴先去了趟衛生間,沒放水,就洗個手,順便聽聽隔間動靜,以免到主管辦公室又吃上閉門羹。
水流澆在手背,陳譴搓着指縫兒等候,從鏡中瞥見最裏邊的隔間門開了,走出來個關系還行的同事。
他松口氣,關了水扯兩張擦手紙,那同事挺驚訝:“今天就穿這麽保守啦?”
陳譴笑道:“待會就走了,今兒不上班。”
等走出衛生間,笑意就斂起來了,他才發覺在麋鹿逢人便笑已成習慣,讨好的、譏諷的、風騷的、故作親昵的,哪種場合勾什麽弧度他都熟悉,但以後用不着了。
主管辦公室在走廊岔口另一端,陳譴見門敞了條縫,沒多大耐心地敲了敲,直接推了門進去。
辦公桌後閃過一抹肉色,有人光着屁股匆忙爬進桌底,趙川急急系上皮帶,怒聲斥責道:“進來不敲門,會所規矩白教你了?”
陳譴面無懼色:“敲是敲了,可能你情兒給您舔忘情了,沒聽着吧。”
趙川還脹着難受呢,急火攻心也呵斥不了多狠:“有屁趕緊放。”
“沒什麽事,”陳譴說,“就麻煩您幫我跟您二叔說一聲,我不幹了,雖然吧他不常露面,但還是多得他幾年關照。”
統共就這麽幾句,陳譴說完,腳跟都沒站熱,瞧着對面人臉色忽白忽青,他禮貌道:“放完了,那我走了?”
趙川還沒說話,桌下先鑽出個赤條條的人:“趕緊滾吧你!”
“你他媽閉嘴吧。”趙川擡腳沖袁雙布滿掌印的屁股狠勁兒一踹,從辦公桌後站起身怒目圓瞪,“你說不幹就不幹了?那些流失的客要怎麽算?”
“什麽流失,總不能會所上下就我一個招得住客,”陳譴朝跪在地上的袁雙擡下巴,“他,或者別的,我的客随便撥給誰都行,全憑趙主管您拿主意。”
他話就撂這了,ELK上下會讨人歡心的員工那麽多,誰都會為幾個臭錢點頭哈腰,狗腿得不能再狗腿,少他一個沒什麽。
從主管辦公室出來,陳譴戳在安靜的走廊裏摁亮手機,才過去十五分鐘,估計徐訣在門外早就焦躁得要捏壞鈴铛。
多一秒都等不及,陳譴邊走邊垂頭準備給對方敲個消息,字兒還沒編輯完,他腦門兒一疼,被哪個路過的人給截了路。
他擡起頭,剎那間瞳孔收縮,竭力壓制才沒讓心頭張皇浮上臉龐:“孟總,這麽巧。”
孟總剛從衛生間出來,跟他碰上面也意外:“得了,我正愁找不着你。”
麋鹿隔音措施得當,走廊內聽不到多少大廳的喧嘩,陳譴卻把自己加速的心跳聽得真切,砰咚砰咚發了狂往胸腔撞,不得不努力放緩呼吸才能有所控制。
陳譴眨了眨眼,嘴角牽起那種他熟悉又厭惡的、帶有讨好意味的笑:“您不惱我連灌您兩回啊。”
“惱什麽,今天咱來玩點開心的。”孟總領他往前走,順道打量他個來回,“今兒個怎麽不穿那身騷氣的了?”
陳譴摁滅手機揣進兜:“我過來請假的,今晚本來沒打算陪客。”
孟總透過鏡片盯他:“改變主意了?”
“還沒,在琢磨。”陳譴随他停在電梯口,擡手擋住牆上按鍵,“孟總,上幾樓,我幫您按。”
“真機靈,所以說我怎麽總惦記你呢,”孟總插着兜笑了,“六樓。”
陳譴還記着當初自己是怎麽跟徐訣的朋友解釋的——ELK的六樓是包間,包間的床是盤,人光溜溜往上面一躺,活脫脫就是一盤上好白玉。
他按亮上樓鍵,等待轎廂下來的過程,他問:“孟總前兩回都只在樓下快活,今晚怎麽有雅興上六樓了?”
“你說呢?”孟總眼神露骨得像要将他生吞活剝,“上回沒玩那游戲啊,我回去總是心癢癢。你不是說得六個大老板才玩得起?今兒可不是讓我逮着機會了。”
電子屏顯示電梯到三樓了。
陳譴的心瞬間揪緊,六個,湃恒科技的高層一共就是六個。
“怕了?”孟總狡黠得很,“別怕,等下就快活了。”
電梯門開了。
孟總沒進去,伸手擋着門側身讓開道:“進吧。”
轎廂四壁光亮如鏡,陳譴杵在門外,擡頭就能看見自己映在上面的凝重臉色。
他來麋鹿将近兩千夜,不還是為了等這一天。
短暫的幾秒鐘裏他想了很多,想到自己從怯弱到适應,以前喝得爛醉不得不在休息室地板上過夜,後來頭腦清醒下班時能數出門前臺階有幾級。
想到以前被人隔着衣服揪疼了紅果兒要躲在隔間裏哭,後來學會主動用腳尖勾撩別人的小腿。
想到以前每個冬天要用冷水潑濕自己的臉,回家的路上才不會半途昏睡,後來他總想着再多喝一點也沒關系,門外真的有人來接他回家。
想到徐訣,背過他一步一步走得沉穩的徐訣,會給他剝好柚子肉的徐訣,怕冷也會脫下校服為他披上的徐訣。
想到徐訣說,多久都等。
想到鐵窗裏陳青蓉問他最近開不開心,因為身邊有徐訣,他說開心。
後背被人猝然一推,陳譴摔進電梯內,他扶着轎廂壁轉過身,孟總的眼神比剛才稍冷:“行了,矯情個什麽勁兒,還擔心六個大老板給不足你小費麽。”
樓層數在上升,陳譴吸進一口長氣,再緩緩吐出,逼迫自己眼眶的灼熱趕緊散去。
最後一次,他就陪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了。
電梯門開,長廊地毯吸食了腳步聲,陳譴被孟總虛按着後背,冷靜地往前走。
“哪個房啊?”陳譴問,“我還沒被開過苞呢,第一次嘛,得要個吉利點的房號。”
“668,還不夠吉利麽?”孟總在前方拐角轉彎,沒料到迎面走來個端盤子的服務生。
陳譴眼神微變,側身蹭了那服務生的肩膀,對方沒設防,盤子一歪潑了他一袖子的酒水:“诶!”
“你他媽怎麽看路的!”孟總罵道。
那服務生生怕得罪人,一個勁兒哈着腰道歉,明明潑的是陳譴,他卻沖着孟總的方向。
陳譴渾不在意,扯了把對方的胳膊:“你等下去側門的酒庫,挑瓶白啤端668房給孟總賠禮,別磨蹭。”
等人走了,孟總笑了聲:“還白啤,你不知道我喝不了白啤?”
陳譴也笑,尾調很黏:“誰讓您喝了,不是玩坐酒樽麽,肯定得我喝啊。”
668房就在前面,陳譴擰着被潑濕的袖子,沾了一掌的酒水:“孟總,我先洗個手,您在外面等等我。”
右拐就有個洗手間,陳譴快步跑進去,打開水流,随後掏出手機退出聊天界面。
他點開錄音功能,将手機塞回去,擠洗手液搓手、沖洗,放在烘手機下吹幹。
這一系列工夫足夠他調整狀态,陳譴揚起笑回到走廊,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