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白日餘熱
落日完全墜入遠處的建築後方,徐訣收回視線,摁亮手機敲了幾個字,瞧了眼右上角的時間又逐一删掉,打算再等五分鐘。
他伏身搭着車頭,輪子碾出一段距離,再滑回來,反複十來次,還剩四分鐘了吧,怎麽辭個職還那麽費勁兒。
長期沒上油的門軸轉動時發出響聲,徐訣忙直起身轉過臉,看到門內晃出的陌生身影,他剛到嘴邊要喊出來的名字又咽了下去。
那個服務生打扮的人行色匆忙,攥着員工卡到倉庫登記信息要走了一瓶白啤,而後疾步閃回門裏。
六樓包間落了窗簾,鋼化玻璃茶幾周圍落座六人,個個襯衫西褲的商務打扮,一個賽一個衣冠禽獸。
桌面文件堆疊,煙盅壓着表格、酒杯擠着煙盒,陳譴捧着瓶過桶酸啤為他們逐一滿上,先給孟總倒,再給長沙發那四位倒,最後走到獨占一座的男人面前傾斜瓶身。
褐紅色的酒液流進玻璃杯中泛起一層泡沫,陳譴垂眼看自己的雙手,沒抖。
孟總道:“彭總,我就說不差吧?”
被喚作彭總的人搓搓下巴,目光掃過眼前人的側臉:“差了點意思。”
“那是因為您玩兒慣了公主,沒嘗過少爺的滋味兒,”孟總拈起煙盅裏的一顆煙蒂彈陳譴的大腿後側,本來想崩屁股,手法不熟彈偏了,“這位還是個雛兒,待會您先爽。”
一桌的人全笑開了,滿舌生花争論着該輪什麽順序,要用何姿勢,唯獨彭總斂着神,目光還粘在陳譴臉上游蕩。
陳譴倒完酒,利落地一翻瓶身,拇指揩過瓶口沿,沾了酒液抹到嘴唇上舔去。
木塞堵住瓶口,陳譴放下酸啤,擡頭跟彭總對視。
湃恒科技的幾個高層,這個叫彭闳的他記得最牢,這位是公司裏最有話事權的,孟總對他都得用尊稱。
陳譴問:“您怎麽總盯我?”
彭闳搭着沙發扶手,目光毫不掩飾地囚住他的眉眼:“你不懂倒酒要先給地位最高的人倒?”
這種規矩會所教過,在貴客面前犯錯是大忌,陳譴卻笑:“我人笨,第一次上六樓服務,不懂這些,彭總見諒。”
人是孟總帶來的,孟總唯恐引火燒身,忙道:“彭總有所不知,這人肯定得越笨越好,咱們談什麽、笑什麽,他滿腦子漿糊豈不是比那些個揣着明白裝糊塗的要保險。”
陳譴心裏冷笑,傻逼。
可對方給他個臺階下,他得裝糊塗到底,挨着彭闳的腿邊蹲下,他撥亂茶幾上的文件,想騰出個空位:“幾位大老板來這種地兒還談什麽公事啊,字字句句繞得人頭暈眼花,要不都放一邊去,等下好讓我爬桌上給大家表演個妙的?”
他算是拿捏住彭闳對男的不來興致,也對沒眼力見兒的不抱好感,其餘幾人都抱了肘要看好戲,特別是孟總上回在袁雙那兒飽過眼福的此時更是兩眼放光。
偏生彭闳不撥文件,反而擡臂用力撥開他:“讓你插手了?這桌上文件少一份兒你屁股賣爛了都賠不起!”
在麋鹿工作快六年足,陳譴什麽羞辱性言語沒聽過,他不當回事,将撥亂的文件資料重又攤回原處,嗓子眼卻梗塞。
恰逢門被敲響,陳譴起身:“送酒的來了,我去開門。”
是剛剛潑濕他袖子的服務生,陳譴擋在門內拿起白啤看了看,眉頭微擰。
服務生心裏惴惴,壓着聲兒問:“譴哥,我拿錯了?”
ELK除了袁雙,陳譴對哪個員工不是和和氣氣,眼下卻挑高聲調,帶上幾分指責的口吻:“誰讓你挑小瓶裝了?這分量賠禮道歉你認為夠誠意?去換五百毫升的來,老板們喝不下還能留着我坐酒樽用呢,別太小氣。”
服務生面露惶色,端着托盤快步而去,陳譴阖門留了道縫好給自己留足逃跑的餘地,折身回到茶幾旁,扯了個凳子緊挨住彭闳坐下。
幾分鐘前還開着黃腔的男人們已經人手一份資料聊起公事,其中一人問:“這次數額翻了兩倍不止,行得通嗎?”
“每次都問這屁話,就他媽數你最沒膽識。”彭闳大放厥詞,“行不通我們現在能坐這?聽着,具體這樣……”
酒杯見了底,彭闳将杯子往桌上一磕,陳譴忙傾身去添,又繞一圈給旁的都斟上。
到孟總身側,過桶酸啤正好傾盡最後一滴,陳譴腰身被人一勾,孟總把他按到沙發扶手上坐着:“無聊吧?快你上場了,把彭總哄高興了小費不差你的。”
陳譴攥着空酒瓶欲起身:“白啤還沒端上來呢,那服務生幹什麽吃的,我催催去。”
“要什麽白啤,這酒瓶子不夠捅你?”孟總拽住他,在瓶身上叩了叩,“你要嫌這裏頭沒酒往你那灌,不還有咱六個大老板的好東西麽?”
彭闳還擱那總結:“……淩勝投資強是強,幕後老板還是太嫩了點,哪下得穩這盤棋。”
似是沒想到會聽到熟悉的字眼,陳譴睫毛輕擡,指甲摳破了瓶子上的酒标。
時候差不多了,他眼尾瞥向包間門,琢磨着那服務生來送酒,他就能伺機而逃。
不知等了多久,門終于開了,徐訣從晃動的樹影下擡頭,看見走出來的服務生又洩了口氣。
說好半小時,他沒等到辭職後奔下臺階跑向他的陳譴,只等來了濃雲夜色,拂在手臂的晚風猶帶白日餘熱。
這絲風非但沒讓徐訣冷靜,反而擊起他心頭千層熱浪,車把被他攥出指痕,他扔下車奔上臺階,往那服務生身前擡手一攔:“你認不認識陳譴?”
服務生還等着到倉庫拿酒呢:“你找他啊?他現在沒空。”
徐訣急了,辭個職的事兒,怎麽還沒空上了:“麻煩你,幫我去看看他還要多久。”
服務生被扯着胳膊,也急:“什麽還要多久,他陪大老板呢,一包間六個大老板,今晚鐵定出不來了。”
如同一記耳光狠狠扇到臉上,徐訣整個人僵怔住,耳鼓膜也嗡鳴作響,撕扯得每一根腦神經都疼。
怎麽可能,陳譴說過去辭職的,怎麽可能會中途跑去陪客。
六個大老板,六個,包間……
徐訣胸腔一窒,松開人急急邁步跑向門邊,剛要掀開門,他倏地頓住,抓在門板上的手因用力而幾乎要摳下一層漆皮。
他戚然回頭,聲音有點沙啞:“房號多少。”
話剛出口就被附近的汽車引擎聲給蓋住了,服務生沒聽清:“什麽?”
徐訣猛一踹門板,踢得門在風中吱呀:“我問你房號多少?!”
六樓長廊的地毯仿佛是沒有盡頭的。
那些人談完公事了,陳譴等不及服務生回來,掙開孟總勾在他腰上的手臂逃竄出包間,剛踩上走廊,就被人絆住腳摔倒在地。
他不覺膝頭疼痛,只是擡眼望着走廊盡頭,怎麽能這樣遠。
就像從前剛來麋鹿,他就日日夜夜在想,什麽時候才能走。
“我剛剛就知道你小子想逃!”孟總一腳掌踹上他屁股,“怕事兒就他媽別跟上來,裝破樣兒給誰看你!”
陳譴揮着酒瓶翻過身,趁孟總踩空,他爬起來又要跑,剛走兩步又再度被另外幾個鉗住胳膊擰回門裏,滿屋子燈光晃得他頭腦白茫茫。
唯一記住的點,是包間裏沒安攝像頭,這是會所對貴賓最基本的尊重。
沒攝像頭,什麽都好辦。
陳譴腳步釀跄,像個囚犯被押着帶進屋裏,所有人都罵着、搡着,只有彭闳一言不發坐在床畔,陰鸷着一雙惡狼似的眼睛盯緊他,指間把玩着一枚金屬擴張器。
陳譴粗喘着氣,上來這趟他就設想了所有結果,逃不了,那就硬碰硬,碰不了六個,那就碰最恨的那一個。
“真以為我不碰男的就治不了你?”彭闳問。
陳譴忘記怎麽笑了,不知道現在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和彭闳特別像。
流着相同的血液,總不能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吧。
沒留意是誰往他膝彎踢了一腳狠的,陳譴吃痛,腿微屈又站直,愣是沒跪下去。
他猛然撲上去,在對方怔忪的毫秒間掐緊彭闳的脖頸,即将被掀下去時用勁收緊指間的力度。
自陳青蓉入獄的那天起,他研究了幾十上百種殺人的方法,可惜他太弱了,他什麽都沒有,哪怕心裏再恨,也只能收起殺心,守株待兔般蟄伏在麋鹿等彭闳找上門來。
後背不知挨了多少拳打腳踢,他不管不顧,伏在彭闳身上看着這人漸漸變得青紫的臉色,眼紅得快滴出血。
有滾燙的液體從他眼眶砸落,陳譴渾然不覺,只見得彭闳腦門兒濕了,臉龐也濕了,可這人心神兇狠,怎麽可能知道悲傷二字怎麽寫。
“陳譴、陳譴——”
大概是狂怒淹沒神志出現的幻覺,陳譴重重喘息着,逼視着張嘴吸氣的男人問:“你覺得你敢上我嗎?你知道我是誰嗎?”
“陳譴——陳譴!!”
聲聲敲門砸在耳膜,陳譴快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身後什麽動靜都闖不進他的耳朵。
他摁着彭闳的喉結,心底的咆哮說出口卻成了輕飄飄的氣音:“你他媽敢上自己的兒子?”
彭闳陡地瞪大雙眼。
門板被重重掀到牆上,徐訣撿起腳邊的酒瓶,壓着股殘暴勁兒大步逼上前。
他想他還是學不會做一個文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