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日頭西陲,幸好是在關城門這一刻險險入城,一徑回到十三皇子府,卻被告知四阿哥已等在書房中,要見新伉俪。

管家将伉俪二字說的深些,十三阿哥點點頭自個當先走去,花開瞅了一眼自己鬓發淩亂,風塵滿面,卻只能巴巴的跟在胤祥身後亦步亦趨。眼見着十三爺閃身進了書房,雖則已不是第一次進他的書房,卻是挨了半天才蹭了進去,進的去也只是一直垂着頭,不吭聲。

眼角的餘光中,一襲紫衣站起,迎上了自己的十三弟,兩人落座,那人的目光有意無意的往這邊掃了一眼。

侍女進了茶,胤祥見花開仍是站在門口,便呼她走近一些,花開便聽話走近了幾步,仍是低着頭。

胤祥一時不說話。

花開等在那,果見過了片刻那紫衣的一角垂入自己的眸底:“十三弟大婚之日,皇額娘雖則已有賜,但今日早間忽然看到敏皇妃生前曾贈予她的故物,一時心有戚然,十三弟如今有了嫡福晉,便讓我将這故物轉贈于嫡福晉,囑咐務必好好看待十三弟!”

胤禛一雙修長十指此刻清清楚楚伸在花開面前,那半開的楠木盒中好生放着一對珍珠鑲嵌的藍寶石耳環。

花開一時愣住,不知該接還是不該接,卻見眼前之人又将另一只木盒打開道:“既是皇額娘都送了,我這個做兄長的也不能虧了禮數,便當是送給弟妹的一份見面禮,因是匆匆選定,弟妹也莫要怪罪四哥!”

那攤開的,卻是一副綠玉镯子,綠意潺潺,便一刻間要将人的目光都滲入那碧意中,逃無可逃。

花開擡了擡自己的嗓子,已覺空氣沉重。

“既是四哥的一份心意,你且收着!”十三阿哥這時道。

花開便伸了雙手,四皇子長指将那兩盒子合了,本要遞到她手掌上,一時眉頭卻有些皺了。

花開的手心因着爬長城已有些破了,這一路握缰回來,雖則已洗淨了污垢,須臾間掌心又已是血跡縱橫,即便幹了卻更猙獰入目,花開一時注意不由得再度縮手。

“早些清理,塗了膏藥,也免得留下疤痕!”四阿哥忽道,轉将手中的木盒遞到一旁候着的管家手上。

花開咽了咽喉嚨,微微道:“四阿哥若無其它的事,花開就先退下了!”依稀感覺胤禛是點了點頭,花開仍是低着頭慢慢撤到了門邊,轉身向書房外,這才飛快跑了出去。

一時回到了住處,朵兒已等在那邊,見到她一副狼狽模樣免不得問長問短。

花開只道去了一趟東陵,并無什麽。朵兒一邊替她清理掌上傷口,嘴中卻絮絮不斷,因着花開手上不能再浸水,便伺候了她洗了澡,另換了一身幹淨衣裳

朵兒去廚房吩咐晚膳,花開一個人踱到自己住所的小院中,頭頂便是一顆梧桐樹,樹葉此刻已落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桠,花開踩過一步,聽着那梧桐葉在腳底裂開的聲音,懵住。

十三阿哥踏進這處院落的時候,便看見那女子只着白色的單衣癡在風中,那單薄身影子便好似随時都要被風卷走。

胤祥走上一步,也不知此刻什麽心思,只道:“如今你這副面目,倒不像當初那個沒心沒肺的丫頭了!”

花開回頭笑道:“我本是沒心沒肺的,十三爺現在才知道啊!”才洗過的長發濕漉漉的垂到腰際,有幾咎便小蛇一般的被風吹到臉頰上。

花開手掌上此刻塗了膏藥,纏了紗布,便忍着臉上的不适。

十三阿哥走上前一步,撥下了那幾縷頭發:“你有沒有心我不管,把自個折騰出了病,于你自個卻是半點好處都沒有的!”說着,捉了她手臂便将她帶回屋內。

待坐定,胤祥道:“雖則六月才去了塞外,但如今那些草原部落又有了些細小動靜,不得讓人安心。皇阿瑪就讓這兩日再去會會蒙古的王公,探探那邊的口風,我明日便要走的,十天半月才得回來!四哥也正為此事而來!”

花開低道:“四阿哥也要去麽?”

胤祥不由得擡頭看了她一眼:“只十四弟同我一道去,四哥因着鹽稅的事脫不開身!”

花開點點頭:“這一去可小心!”見胤祥站起,又喚住道:“十三阿哥,敏妃娘娘的故物,還是十三阿哥親自收着好!”徑自去桌上捧了四阿哥送來的兩個錦盒,要遞給他。

胤祥瞅了瞅她面龐上的顏色:“橫豎你心底什麽心思我不管,這既然是給你的,你便留着,皇額娘先去後,我便在德妃娘娘宮中養大,也當她是半個額娘,她對我也是有心的!”

花開一時捧着盒子出神,眼見着十三阿哥出了門,仿佛又想起件事來:“府裏一概事體,便如慣例行事,我已讓富察氏從旁協助你,莫等我回來,這府裏的房頂都去見了天!”

花開微愕,随即忙點點頭。

十三阿哥這一離開,花開的日子也似安靜的再不起一絲漣漪。

每過一日,這天氣卻是冷過一日,她便一直縮在被褥中,連動一動都懶得,仿佛是忘記了往年這時候雖則已有冷意,卻是生龍活虎的,遍地橫行。

這一日陽光細碎落入窗棂,卻是溫而不暖,花開再想到十三阿哥臨走時最後說的那句沒心沒肺,一時又笑出聲來,手上的傷這幾日已大好,朵兒卻堅決不讓她拆了布條,花開眼瞅着朵兒出去便自個偷偷的拆了。

下了榻,将前幾日四阿哥那兩只錦盒拿出來,一

時看的心頭百感而過,目光離開敏妃的故物,拾起了那對綠镯子中的一只,只覺冰涼的感覺觸指而來,待要放下卻如粘在了手心,長了根。

雖則心中明知不該,也将心一刻間縮緊成了一點微末,卻仍是忍不住悄悄往手上試了試,那冰涼便扣緊了她手腕,一時刺骨異常……耳聽着屋外朵兒的聲音突然傳來,花開疾疾的将那盒子合了,将一雙手藏在了袖子中。

跟随朵兒進來的還有胤祥的側福晉富察氏和這十三皇子府裏的管家,兩人行禮時,富察氏便以姐姐相稱。

富察氏是胤祥第一個娶入門的側福晉,年紀也比花開大了幾歲,這時眉宇間卻甚恭敬,只道:“既然姐姐入了府,依慣例,這府裏的一應事務便交給姐姐打理才是!”

花開愣了好久都沒反應過來,朵兒在身邊戳了戳她,花開回過神,回道:“我從未經過這些事,如何能處理的好!”

富察氏道:“一應皇子娶了嫡福晉,都是如此的!”

花開一時轉過頭去問管家:“十三阿哥怎麽說的?”

管家躬身道:“爺離京前說,一切按規矩辦便可!”

花開一時沉默,勉強堆起笑意道:“那我且試幾日,若不行,還請姐姐還接了回去!”

富察氏忙笑着應了,閑敘了幾句家常,卻都是生疏的,片刻後便跟管家一起告退。

兩人離開後,花開瞅着桌上那一大堆賬本,立時腦袋大疼,眼神恍惚:“朵兒,朵兒……”她愁眉苦臉道:“這是要命了,這個十三爺臨走了仍不讓人安生!”

朵兒看到花開苦着一張臉,卻道:“小姐既然惱這些,又何苦要接過來,方才推了不是幹淨?!如今倒來埋汰我!!”

花開掄起拳頭捶了她一下:“哪有你這樣說我的!”雙手伸出,拍了拍那滿滿一桌子的賬冊:“我既吃住在了他的府裏,他臨走也是有話說的,雖說的含糊,那意思也是不要我再惹出什麽事來,前一段日子他在我阿瑪面前是什麽面子都幫我做足了,我便也将這些都給了他,也不枉他一番心思,總算兩不虧欠才好!”

朵兒一時眼尖,看到她手腕間一抹綠瑩瑩,吱唔道:“小姐嘴上說的這麽清楚,可這……還不是四阿哥送的镯子!”

花開只覺心上陡然被針尖一刺,整個人激靈靈一個冷顫,縮了手,半晌又伸了出來,便去褪那镯子,镯子碧玉光澤瑩潤,卻不知這一時半會,竟如生了根長在了她腕上,只得道:“朵兒,去取些酥油來!”

朵兒挪了挪身子,本來要出去,走了幾步卻又停道:“朵兒知道小姐的心思,既然舍不得,十三阿哥也是知道了,小姐以後怕就是這樣孤零零一個人

過了餘生,往時八年,也就等來這樣一只玉镯子……”朵兒眼神悄悄轉黯然,小聲道:“怕這一生也僅此這一回了,小姐……就由得自己一回心意吧!!”

花開握着腕子的手不妨頹然松開,看着那道盈綠切腕而過,眼神起起落落。

“小姐,即便那人沒有那樣的心思,有他的镯子陪了一輩子也當是知了冷暖了!”朵兒這時過來握住了她擱在膝上的雙手,跪在地上仰頭看花開,眼睛中一汪一汪的霧水。

花開的雙肩便如忽受了凍般的窸窣顫動,一時猛然落下淚來,面上僵了片刻,俯身,将那滿當當的一桌賬簿往朵兒懷中一推,嘟着嘴犟嚷道:“丫頭片子,你何故平白招我!這幾日且将這些都細細看清楚了,否則小心我馬爾汗家的家法伺候!”

她特意将馬爾汗的家門報的響亮,自然是不認如今的身份,朵兒不覺耷拉了臉,愁眉道:“一直都知道小姐就是這個脾性,怎還會去勸你,由得你自己發愁好了!”

她家的小姐這時卻咧了嘴,笑的一時莫測無比,依稀覺察出世間一切婆娑皆原是定數,安心不安心的,不過“受着”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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