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轉眼一年到頭,大雪紛飛,花開握着賬簿在屋子中發呆。這一年變故多多,物是人非事事已休,但活着的人卻還要活下去,還要吃飯,穿衣,這每一項落下的地方都是銀子。

前些年的時候,因着康熙的寵愛,雖則十三阿哥生性豁達,常有揮霍,這府裏不見得有捉襟見肘,但自四十七年那場變故後,宮裏再無恩慈,而十三阿哥因着并未分封,并無俸祿進賬。

雖領着閑散宗室的例,但依律的鋪層并不能少,免不得辱沒了皇家的顏面,是以,皇十三子的府邸實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朵兒進來的時候,見花開握着賬本子,心中已有數,這又要過年了,花費更比平日要多出許多,這一回卻不知道要到哪裏去拼湊了。

“小姐,不若告訴十三爺,這樣瞞下去也不是辦法?”朵兒後來小聲道。

花開看了看朵兒,嘆道:“再等一等吧,等十五公主的事過去了再說!”

朵兒點點頭,一時又問:“那小姐可想着什麽對策,不如讓朵兒去老爺府上走一趟吧?”

花開忙搖搖頭:“這大過年的,未曾給阿瑪送什麽禮,如今還要麻煩他老人家……”說着起身去開了壁櫥,将自己的首飾盒拿了出來,打開,裏面卻已是空空如也,只剩下幾年前四阿哥送來的兩個錦盒。

花開一時拿着那盒子,手指撫摩着,朵兒見了,唬道:“小姐該不會連這也當了吧?”

“不過是些身外之物”,花開放下錦盒,嘆道:“但它們對我意義卻不一樣,橫豎就是将自己賣了也不能賣了它們”,說着,從壁櫥中搬出另一樣物事來。

這一回朵兒唬得連話都沒來得及敢說出,只聽花開道:“我們将這上面的敕造字樣磨去,當鋪的人怕也看不出來!”

朵兒只得連連擺手:“使不得,這柄玉如意是當年皇上賞給老爺的,老爺疼惜小姐給小姐作了嫁妝,這傳出去會被砍了頭的!”

花開瞅了瞅那血中帶碧的上好玉石:“玉是死玉,人卻是活的,況且咱也不是死當,往常過年宮裏還是賜些東西的,等抵過了這一段日子再贖回來,人不知鬼不覺!”

朵兒背着手不肯接,花開只得道:“你既然不肯去,那只得我去了!”

朵兒立時紅了眼:“哪見得阿哥家的福晉親自去當鋪的!”說着奪了花開手中的物事,哭着跑了出去。

花開看着朵兒那背影消失在屋外,眉頭也是一擰,仍是抱着那本賬本子,一頁頁的翻着,仿佛見着無數的手一只只的伸到了自己面前來,無端頭疼欲裂……

又過的三日,明兒便是大年三十,花開本正忙着,卻見管家走

了進來,道:“尚書大人請福晉回去一趟!”

花開心中頓時驚詫,因着這一年變數太多,當即丢下手中的事,也未跟十三阿哥說,便往府外急趕去,及至府門外,一頂青布小轎子候在了門外,轎旁立着的人果然是馬爾汗府的。

花開坐了進去便吩咐快走,這一路過去心上如點了一把火,等外面人喊到了,一掀轎簾,卻是在自己不熟悉的一處別院,只幾杆青竹從院牆內橫了出來。

“阿泰,這是怎麽回事?”花開立時開口問阿瑪的親随。

“老爺吩咐的,此事不要讓十三阿哥知道,四阿哥在裏面等着小姐!”阿泰老老實實回道。

花開一時聽的更心驚肉跳了一下,愈發認定阿瑪必定是出了什麽事要勞動四阿哥,提了裙角便跟着走了進去,也不知繞了幾處彎,及到一處屋子前,那門卻是虛掩着的。

阿泰在旁邊退了下去,花開一手抵上門扉時,心上已轉過幾千個念頭,一時想着要怎麽求四阿哥,一時又想到如今這每一次見面,都是來求了這人,心中羞愧難當。

那手落在門上,重逾千斤,未待收拾心緒,裏面卻已有人道:“杵在門口作什麽,還不進來!”果然是那個熟悉的聲音。

花開便推了門進去,竹簾後,四阿哥垂首案前,正執筆。

花開等在外間,見四阿哥并未再說話,忍不住心急探頭看了一眼,遇上四阿哥猝然擡頭的一眼,慌了一下,四阿哥卻道:“四君子中,你最喜歡那一樣?”

花開這才見四阿哥此刻正做的梅蘭竹的畫,筆意揮灑,随興恣意,卻不似他平常個性收斂。

“遂眼緣,若入了心,便長了根,倒不定刻意要去喜歡哪一個的!”花開擰了擰眉頭,坦直道。

四阿哥擱了筆,稍挺直了身子道:“你這倔強性子是一點未變,即使遇了人敷衍一下都不肯麽?”

“四阿哥這是要花開敷衍四阿哥麽?”花開不覺眨眼回道。

胤禛這時擡起頭認真的看了她一眼:“你若當初肯敷衍一下,今日也未必會到這步田地!何苦逼迫了別人又逼了自己!”

這一席話出,花開眼角頓時模糊,忙背過身去,硬道:“橫豎是我自己選的路,花開絕不會為當日之事後悔!”

“木欲直風便摧之,若能學學長竹能屈能伸的姿态,便不致于夭折!花開,我始終擔心你這個樣子,将事情都壓在了心底,我并不是事事都能洞察,若有一日出了事,怎生了得?”四阿哥後來在她身後徐徐道出另一番話。

花開的淚忽然再控制不住,順着眼角噼啪掉落,面頰上卻有了長久以來發自內心的笑意,連帶着近日來一直憔悴的形容此

刻都有了熠熠生彩,咬了唇道:“四阿哥這是說,四阿哥是在在乎花開了嗎?”

她回身,對上四阿哥的那雙褐眸,這一回,是不再躲,隔着迷蒙淚霧。

四阿哥的眸子內有潮水一波波的漫上堤岸,漫過眼睑:“是,你和十三弟都是我要守護的人,我不會讓你們出事……”頓頓,四阿哥走前一步,輕輕将這個女子擁進懷中。

“花開,若有事可以告訴我,不要一個人扛着,有些事我無能為力再去改變,有些事我不願再後悔!”

花開聞着身側這陌生但一直存在于記憶中熟悉的味道,鉸緊了自己的衣角。

“花開,南書房外,我即便真敢要你,我也必須先保全你的性命,你的性子這般拗,我那時若應了你,你便只有死路一條!”

這樣一句話說出,花開就此閉上了眼睛,嘴角徜徉着怎樣的笑意,仿佛經年便這麽過去,再不曾有什麽遺憾,哽咽道:“謝謝四爺告訴我這些,花開即便此時死了這生也再無遺憾的!”

“我不會讓你死,我說過,有些事我無能力去改變,卻不會再讓你一個人擔當,花開……”四阿哥胤禛在她耳邊輕道。

“花開曾經死過一次,以為一輩子就此過去……誰知道遇上了十三阿哥,再度遇到了本該已在陌路上的四阿哥,明知是不該的,四阿哥卻從來都是不曾舍棄的!”

花開脫開身後男子的懷中,拂起袖子,給四阿哥看那腕間的一抹盈綠。

“這幾年,四阿哥都陪在我身旁,雖則只是幻想,但讓花開能夠無懼面對眼前的路,明知是無緣,這一生,花開心中始終是感恩四阿哥的,始終都會是!”

胤禛緩緩點點頭:“好!你的這句話,我會記得。”

花開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了那間屋子,又是怎麽走出了那間別院,她一個人獨自的往前走着,天際之上,四十八年京城第一場雪也是毫無征兆的降臨。

她沒有回頭,她怕她一回頭,又會看到凝滞在門邊的那道如墨的身影,她怕她多看一次,她腳下的步子再邁不動。

…………

她如今走在自己的路上,可那段路,既接不上從前的花開,也接不上以後的花開會走的那一段路。花開知道,這一段路,只有這一段路,是她中途唯一可供休憩的地方,是一個提供了溫暖的地方。

而這一段路,很短,短到眨眼之間,便看到了十三阿哥等在府邸前的清冷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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