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青袍。白衫。
因着連日的雷雨,湮濕的地上騰起一陣陣青色的霧,漸漸的彌漫在這一排低矮的屋子中,雨已停了一個時辰,尚有雨聲從瓦檐上滴落,落在外間的石板上……也落在屋內的炕沿上。
雨水濺起,冷涼的落在那張曾經挽弓必中的修長指節上,如今握住的卻是一個已然空了的酒瓶……末夏的殘破日頭冷不丁的又從碎裂的霧水迷煙中不及防備的窺探而入,虛晃着,照着那個原本颀長的身影瞬間頹倒在炕邊上……
但……那雙眼睛卻不曾阖上,直挺挺的望着這屋子的屋頂,仍帶着濃醉之意。
因為不能俱都抛卻,所以愈發痛苦,但這一刻,卻連一個走近的人都不會再有,這雙眼睛中一時流淌過的該是怎樣的哀仲。
而他自然更明白,紫禁城中站的最高的那個人,如今應該再不會想有他這樣一個兒子,思及至此,嘴角抽了抽,卻連最後一個表情都沒有了……他忽然想,他為何要生在這個皇家?
他在心底問出,也是問這屋頂的那個窟窿外透進的那一方天空,碧藍如洗,但他深知,那地方離的他太遙遠,遙不可及,而這樣的問題,畢生也無人可回答。
這長久關阖的院子的門是突然被推開的,伴着年久失修發出的吱呀聲,屋子中炕上躺着的人也只是略動了動眼珠子,沒有響應。
他也再不能響應,雙眼重重的醉至阖上……只覺一雙微涼的手,默默的撫上自己的面頰,手心有稀薄的香氣,讓他忽然有片刻憧憬,仿佛自己堕入了一個花開至滿園滿庭,落目缤紛的悠長夢中。
而當微薄的陽光照不透濃厚的霧氣,白色的衣衫掠過那清濕的地面,這雙素手推開了那道半掩的屋門剎那,當看清了炕上神行俱是潦倒的青袍男子,這時這雙秀眸中浮過的是怎樣的神情。
悲哀,難過,俱從眼底流過,轉而是欣慰,花開緩緩的走了過去,将青袍男子手中的酒壺取了下來,穩穩的,握住了那半只忽然空出來的手。
第二日,甫從宿醉中醒轉,十三阿哥在這間矮小逼仄屋中的床頭坐起,仍仿佛是置身在一個夢中,卻是實打實的一個夢魇,已折磨了他一月之多。
而他的眸子中另有一種夢魇,仿佛伸手,就能拂過花葉,沾染另一種刺痛。
門邊突然吱呀一響,他是本能的擡頭,并本能的呆住,幾度懷疑自己仍置身夢中,而那倚門而立,笑意吟吟的臉如何會出現在養蜂夾道?
而那樣的笑容,他從未在那個女子的面龐上找尋過絲毫跡象,但他偏卻認為,這女子從前笑時,必當是如此春風般的讓百花動容的。
因其是花開
,取其花般綻放的美麗。
白光忽然就蹿進了這間昏暗的屋子,而那光其實是女子白衣的攢動,碎步着走至他的面前,緩緩屈膝,仰頭,看着他的臉,看着十三阿哥面目上那痛楚的轉變着的神色……從莫名的眼神流動,到忽然将一切凍成冷冽。
花開沒有遲疑的握住了十三阿哥的手,便如她握住了自己的手,只覺如此自然,而從前,她從未想到過這一點。
因着手心突然傳來的異樣的暖意,胤祥的眸光重新聚合了起來,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卻冷冷的将手抽離,翻身坐起道:“花開,你怎麽來了?”
花開在他身邊坐下,垂首,因未脫出心中所料,只低低的笑了一下:“我去求皇上,阿瑪知道了,陪我在乾清宮外跪了兩個時辰,皇上體諒老臣子,便允了我!……胤祥,我原本是不孝的女兒。”
十三阿哥的手禁不住的抖了抖,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宿醉的尚未醒轉。
“阿瑪說,十三阿哥這次進了這裏便不是一兩月便能出去,他問我是不是想清楚了?阿瑪說他欠了我的,若非當初一念之差硬将我配給了十三阿哥,無論是到了西陲,還是進四王爺府做個小妾,都該比現如今要好!”花開苦笑了一下,仰起臉,緩緩抱住了十三阿哥的腰際。
“你阿瑪看事一向都是準的,唯獨這一次,是真的看錯了!”十三阿哥這時看着這個将臉埋在自己膝頭的女子,女人的淚水忽然之間就沾濕了他的膝蓋,另有一種酸澀的痛。
“花開,我在這裏一切都好,你如今看過我了,便回去吧!”十三阿哥道,拂了拂花開枕在身前的鬓首。
花開聞言,直身望向十三阿哥,笑的頗為奇怪:“我既離開了你的府邸,若不能和你一同走出這養蜂夾道,你的十三阿哥府我是不能回去了,阿瑪府裏我更是無顏呆下去了,十三阿哥若是不許花開留在這裏,花開便無路可走了!”
女子絮絮道,如墜在淵中,已爬不出身。
十三阿哥一時冷在那裏,雙目中卻已有了依稀淚光。“花開,為何你做事從來都要逼迫了別人,而自己也是跌的一身是傷?”
“因其執拗,不願騙了自己,不單是十三阿哥這麽說我,我阿瑪,我額娘,朵兒,關柱……他們都如此說。”花開仰頭,看着近在咫尺的那雙皇子的眼睛:“爺這是答應我了麽?”
“我不得答應你”,十三阿哥瞳中一傷,緩緩合上雙目,不肯再去看這個面目倔強的女子。“花開,我本沒有這個資格!當初若非是八哥想拉攏你阿瑪,慫恿胤礻我去要你,四哥為免兵部落入八哥的掌握,你才會最後嫁給了我,即便是十哥脾氣不好,卻
遠比跟着我要好上百倍……花開,我本來想将這個秘密永遠埋到地下的,如今你知道了,你恨我便是!”
白衫女子的心魂陡然間一愣,直至失了最後一點血色,片刻後慘顏,笑道:“你何必又要告訴我這些,你們這些人當真是不想讓我活下去了……你們扪心自問,我何其無辜,何其無辜!”花開陡然站起,一步邁了開去,忽然就杵在了那裏,只覺四周都是絕壁,如何不能再找到另一步邁下,團團四顧如被困之獸,不覺仍是回頭,呆呆望住十三阿哥,斷斷道,“我不過是無心喜歡了你們當中的一個人,怎可如此待我!……你原該料到我是抱了什麽樣的心思來了這裏……怎可如此待我!”
“花開……”十三阿哥忽覺得一時周身的恐懼,卻不知這恐懼源自何處,只看見花開顫栗着身子,将自己縮成一枚風幹的果子,目光長時間的失在一處。
他卻忽然連去碰一下她的肩膀都不敢。
“花開,我只想你離開這裏……你要明白!”他道。“你我原本是無緣的,既到今日,也不得再錯下去了……還是各自走各自的路好!”
“是,一句話就撇的幹幹淨淨,各不相欠,真是好!”馬爾汗将軍的女兒不覺嗬嗬冷笑,擰了眉,狠狠看着這原本溫潤的男子:“既是兩不相欠,十三阿哥又何來權利決定花開的去留,從今往後的路,便讓花開自己來抉擇!”說罷竟是笑笑,也再不肯看十三阿哥,徑自走了出去,長久的立在養蜂夾道的風口中。
清晨的一道日光此刻穿透了雲層,斜斜的映射了下來,落進她目中,卻是半點光色都不能再給人,這幾道牆垣之外,世界雖則再大,卻仿佛已與她再無丁點關系,因徹底失了本以為會一直站在心門正中的那個人。
女子長久的站立,終将唇邊露出一絲薄薄戚涼,有人短短幾句,便已足使她窮盡餘生,再不能走出一些地方,而事到如今,她又何必再走出這養蜂夾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