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康熙五十一年夏，十三阿哥走到院子中的時候，看到那個因思念孩子而瘦的不成人形的女子，呆呆的望着天際遠處，僵硬了最後眼神。

而天際，卻連半片流雲都不曾有。

聽到腳步聲一點點傳近，那女子這時回頭，勉強堆起一個笑容，沖着十三阿哥笑了一下，那笑容卻讓十三阿哥忽不忍再看她第二眼。

“我也不想如此……”花開低頭愧疚道，她原意不願提起這個，但形容之上，十三阿哥聰慧之人，怎會不曾察覺，“但睜眼閉眼，不知為何卻全都是布滿弘皎的模樣，總是見得他受了委屈……”

“宮裏的嬷嬷衆多，自會好生看顧。”十三阿哥只得安慰妻子道。

花開卻搖搖頭，神情也愈發黯然，嘆道：“正是因為此番去了宮裏，我才愈發擔心！”

十三阿哥知她話中所指，一時也沉默不能言。

晚間的時候，花開見到了一個她此生從未想過會在這養蜂夾道裏見到的人。

當幽深的夾道中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女子支起耳朵，眼光中陡然冒出晶亮生輝的希冀……當常年緊閉的那扇門被沉重打開，一個年邁蹒跚的身影此刻正走了進來……

花開是一直瞅着來人，很久，很久，才恍恍惚惚認出那竟然會是自己的阿瑪。

而馬爾汗将軍後來打量着面前這個唇頰蒼白，面無人色的女子，一時嘴唇哆嗦着，當年橫掃西漠邊陲的大将軍，也一度幾欲控制不住自己的黃濁老淚倏忽盡數淌下。

“阿……瑪！”花開是張了幾次嘴，才喊出這個稱謂，人已跌跌撞撞的向老人半張開的手臂中跑去，及至在父親的懷中，便幽幽哭的像幼年時受極了委屈般的不能自抑。

“我的孩兒，阿瑪讓你受苦了！阿瑪不能早些來看你！”馬爾汗将軍不覺仰天，将頃刻間淌出的濁淚強自斂回眶中，再垂頭時，目光中已滿滿全是往時寵溺，伸手摩挲着小女兒的鬓發：

“阿瑪不喜歡看自己的孩兒這副潦倒面目，花開，你要振作起來，弘晈如今有我這個外公疼着，阿瑪會像疼你一樣疼這個小外孫兒，不會讓他受一丁點的委屈！”

花開在父親懷中不覺詫異仰頭，一時明白父親話中的意思，當即噗通一聲跪下，哽咽道：“女兒不孝，不能侍奉膝前，卻還要阿瑪為女兒的事操心，女兒對不起阿瑪！”

一邊，迎面正趕過來的十三阿哥，先前也是怔在這京城的紫黑一色夜幕中，這刻也忽的随妻子跪下，和着花開一起給馬爾汗将軍認認真真連磕了三個響頭。

馬爾汗将軍一時阻止不及，便生生的受了兩人的磕頭，一錯眼望見當初風姿飒爽的十三皇子

如今步履微跚的站起，年邁臉上的心痛再難掩飾，長長的嘆息出一聲。

花開将阿瑪讓到石凳上坐下，奉了茶，便屈膝蹲在父親身邊再不肯挪開一步。

馬爾汗将軍撫着女兒如今瘦的如同枯葉一般的肩膀，低道：“阿瑪從來知道你的心性，你斷然是放不下那孩子的，弘晈原是養在宮中，阿瑪如今乞休歸家，皇上念我為大清戎馬一生，弘晈也是在宮中數夜啼哭，連嬷嬷太醫都束手無策，如今好歹還有個外公在身邊弄養，才暫準了你阿瑪的請求。只是皇家的水太深，十三阿哥的事，阿瑪實在是力不能及，不知道皇上他究竟會存了什麽樣的心思啊，即便是再深的積恨，這麽多年，也該早淡了才是，哎！”

老将軍仰天長嘆，目光觸及這簡陋的一片院子，心中更為凄涼，握着自己女兒的手便禁不住的簌簌的抖。

“胤祥不孝，讓岳丈大人費苦心思了！”十三阿哥此刻再度屈膝，仍要給馬爾汗将軍再磕一頭，卻被馬爾汗将軍伸臂扶住，續道：

“十三阿哥，如今指望皇上怕是真不能了，我知道十三阿哥和四王爺交往一直是好的”，說及此處，馬爾汗将軍忽的壓低了聲音：“而今四王爺閑賦在外已有三年了，皇上臨別前問老臣，朝中何人可用？老臣便舉薦了四王爺！”

十三阿哥手上不覺一顫，也是這片刻，馬爾汗将軍手上用力，年逾古稀的老人輕而易舉的将大清的十三皇子扶起。

十三阿哥一時站在那，目光觸動，片刻後抱拳恭腰向面前之人：“胤祥這廂先代四哥謝過岳丈大人！”

花開望清眼前情景，心中自然已略猜測幾分，目光落向自己的父親時，已明晃晃的眼中含憂。

果然，馬爾汗将軍望見女兒擔心的目光，怔了怔，卻笑道：“阿瑪如今已不走朝堂，那些人又怎會花力氣再對付一個老人家？更何況，四阿哥的城府是極深的，當今皇上也尚體恤我們這些老臣子，傻丫頭你莫要擔心？”

這一襲話說出，花開卻将父親的手背摟的更緊，整個人都如忽落在冰水窟窿中。

康熙最恨結黨營私，早先明珠，索額圖便是明晃晃的兩面鏡子，花開知阿瑪謹言慎行到今日，如今要趟這灘渾水，所為的，仍就是為了自己這個不孝女兒的來日！

“傻丫頭，你額娘地下有靈知道我未好好看顧好你，等再過了些時日，你阿瑪又有何面目去那邊見她！怕是去了，你額娘也是不肯見我的……”馬爾汗将軍這時又幽幽在她頭頂嘆道。

花開一時再不能忍住，趴在父親膝上哽咽嗚咽而出。

馬爾汗将軍這邊安慰着自己的女兒，目光便是悠遠而寂寥的……“丫頭，你

阿瑪如今辭去官職，也不過是個尋常人，怕以後要再來看你也難了！你若真孝順，便好好顧惜着自個兒的身體，不要讓我這把老骨頭餘日不多還不得安寧，花開……你可願意答應你阿瑪？”

花開立時抹了淚，忙不疊的點頭，淚水卻将馬爾汗将軍的袍衣一半輕易沾的濕透：“花開聽阿瑪的，阿瑪也一定要答應花開，顧應好自己，等等不孝女兒，待它日出去了，再奉養阿瑪在上……”

“好……好……”馬爾汗将軍不覺含淚笑出，扶起女兒：“阿瑪知道你和關柱一樣，脾氣從來倔了點，卻都是好孩子。”

是夜，馬爾汗将軍和十三阿哥夫妻一起用了晚膳，酒蘸粗陋，甚至不及尋常百姓人家請客，馬爾汗将軍卻連趁興連飲了數杯，及至半醺，才由十三阿哥和花開扶着送到院子門口。

那邊馬爾汗府的小厮接了馬爾汗将軍，老人舉步欲走時，猛聽的身後噗通又是兩聲當下跪地，十三皇子夫妻再度在身後鄭重的仍又磕了三個響頭。

蹒跚離開的老人不敢回頭，一步一步的身影仍霎時走的遠了……拐過養蜂夾道那逼仄漫長的巷子時，目中那壓制長久的老淚終于斷線般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