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皇太子胤礽再次被廢黜。
及至十一月,宣告天下時,事情已過去兩個月,馬爾汗将軍先前的小心猜測如今真實發生,這養蜂夾道中如今仍平靜的水波不興,外間卻已争的水火不容情。
然世事并未像馬爾汗将軍期望的那樣,四阿哥雖再度行走于南書房,廟堂上聲望極高的八阿哥胤禩也被推到浪尖,康熙卻将一腔心思給了如今最器重的皇子十四阿哥,更親言:“胤禵才德雙會,衆皇子內皆不如”。
康熙五十二年,二月大臣趙申喬疏言太子國本,應行冊立。上以建儲大事,未可輕定,宣谕廷臣,以原疏還之予以否決。
三月六旬萬壽節,聖上邀請千名年逾花甲的老翁入宮同慶,而馬爾汗将軍便在其內,昔日的君臣執杯而飲,相對傷感落淚,同榻半宿,馬爾汗将軍第二日方才出宮。
康熙五十三年,春,花開誕下一名女嬰,小名惠兒。
聖谕下,诏四阿哥代為養在府中。
待在母親懷中不及一月的惠兒被帶走,至此,花開便對十三阿哥笑言道:“自往後,便真再不要孩子了!”
兩人一時相視而苦笑,十三阿哥握了花開的手,一起看盡了養蜂夾道內這一年的多少個朝朝暮暮催人老。
“若有來生,必絕不肯受這四壁之困!”
昔年風華正盛的少年,如今一皺眉時已有深深的紋路:“花開,若有來生,你還肯陪我受這一身之痛?”
花開望了望面前的男子,不敢回答,此生之痛尚未終結,她不敢,她終是怕了,怕得心魂不全。
那男子也知,将那個瘦小的身軀擁進懷中:“丫頭,若有來生,将你那一世的痛皆加諸在我身上,當是我這一世欠下你的!”
花開聞言,驀地潸然落淚。
日月飛梭,染的那依稀少年面目,鬓邊卻已有零丁星白;鴻雁一次次南渡,院中的女子細細掰了手指,算着那流落在外間的一對兒女如今的歲數,該長成了多高?
養蜂夾道內的消息愈來愈閉塞,只最近傳出準噶爾部策旺阿拉布坦禍亂西藏,經一年不能平息,康熙五十七年十月,上谕皇十四子胤禵為撫遠大将軍,進軍青海。
又宮中傳出,聖上诏諸子諸卿詳議立儲大事,有上疏請複立胤礽為皇太子,卻又被康熙帝訓斥之。
康熙五十七年冬,紫禁城第一場雪開始紛揚從廣瀚的蒼穹落下時刻,馬爾汗将軍卒,年八十五。
康熙遣內大臣臨奠,賜祭葬。
花開是半夜陡然驚醒的,只覺臉頰上冰冷,用雙手一摸,全是眼淚,她一個人默默的披衣而起,走到窗邊,外間的天還
沒有亮起,北風從窗縫裏透進,她的心依舊亂的如要撞出這尊軀殼。
這般的心魂不寧,仿佛又将有一些什麽僅餘的東西要從自己的手中被奪走……花開抖抖索索去桌上取杯水喝,那好端端的茶杯原該籠在手指之間,卻忽的跌落在地上摔個稀爛。
花開便俯身去撿,手指僵冷着,揀了幾次都不能,冷不丁的手上一陣微癢,卻是劃了老長的一個口子,卻依舊不覺得痛癢,心神仿佛凍石般麻木了。
“花開……”十三阿哥暗夜中驚起,聞聲,披衣趕了過來,透着外間的雪光,見那女子手上湧出的黑紅色的血珠子唬了一跳,及見那女子面上的這時表情,更是涼了心:“花開,你這是怎的了?”一把将花開拉進懷中,只覺那女子全身僵的冷。
“這是怎的?”十三阿哥追問一句。
花開挪了挪眼珠子,讷讷看着耳畔說話的人,眼淚忽忍不住的窸窸窣窣滾下。
“花開……”胤祥急催道。
“怕是要出事了……一定是!”花開咬緊了牙,顫抖着下颚,袖下的一雙拳頭已然握的失力,那種冰涼無力的感覺源源不絕的從血脈的破敗口處一波波的湧出,要逃離她的身體遠去。
這女子已經再說不出一句話。
十三阿哥也忽然蒼白了臉。
…………
兩人雙雙望向這屋子外面一末末慘白起來的光色。
正有紛至沓來的腳步聲,遙遙的停在了遠處,一個人的步子稍後沉沉的踏近……那些雪中淺埋的枯殘樹枝便不時的被這雙腳步踩斷,發出碎裂之聲。
十三阿哥忽的将花開更摟緊了些。
養蜂夾道的這處院子的門後來被一雙手推開,匙鎖冰冷撞擊,那個人的腳步便噠噠一下下的更往這處走來……十三阿哥扶着花開一道徐徐扭轉頭,涼涼看那道映在白色窗紙上的濃黑色長影。
“十三弟。”門外的人這時開口道。
花開便愣在空氣中。
十三阿哥已然放開握着她的手,上前幾步,推了門,初晨凍冷的寒氣直撲入屋,和碩雍親王胤禛的目光便一點點從弟弟的面龐,落在那個仍呆滞傻傻站在整片陰影中的女子。
四阿哥便知道這女子或許已感知了一些。
“四哥,怎的這個時候過來?”十三阿哥驚道,便要将四阿哥讓入屋中。
胤禛只得微微擺了擺手,空氣中窒息了片刻,四阿哥道:“十三弟,我是奉旨來接兆佳.花開回馬爾汗府的!”
此言一出,十三阿哥的身子一震,花開也擡了那張始終木然的雙靥,詫異的看着來人。
“你阿瑪昨夜沒了,皇阿瑪有上谕,讓你去送你阿瑪最後
一程……”四阿哥陰了眉頭,沉重開口道。
聞言,女子的一雙手便沒着沒落的跌在了身側的空氣中,目光在四阿哥面上梭巡游走着,仿佛要找出一些不可信的蛛絲馬跡來……
那張喜怒不定的面目上一慣肅重,從來看不出些什麽,花開便走前一步,伸手去搭四阿哥的衣袖:“四爺你說什麽我不懂,我阿瑪不會丢下我的,四爺怎的胡說!”一口氣提不上來,俯腰,立時咳的雙頰詭異酡紅,便有冰冷的淚痕滑過面頰,噼噼啪啪的落在自己腳跟前。
“十三弟,替她加身衣,這便趕過去吧!”四阿哥瞅了眼前一幕,硬道,背轉過身去,不肯再看。
胤祥這刻從震中醒轉,目光哀恸望住妻子,卻仍是回身,迅即取冬衣替花開穿上:“花開,你振作些。”那女子卻似渾然未覺,任由他布偶提線般牽引,驀地一滴眼淚無意敲在十三阿哥的手背上,倏忽滾燙便失成冰冷。
十三阿哥瞳子中一酸,拿住了妻子的肩膀:“我們這就趕去陪你阿瑪……花開,你要振作些,你阿瑪還在等着你!”見花開的腳下始挪了挪,才扶着她往外間走去。
“十三弟!”還是四阿哥的那個聲音,忽帶着更無法言說出的沉重:“皇阿瑪有旨意,着你……不必去了。”
四阿哥仍是站在門口,身形冷重,此刻的聲音卻薄而輕,仿佛不想讓任何人聽見。
但他這句話,原本就是要說于一些人來聽的。
十三阿哥的步子便停在原地,眼神愣了一下,仿佛一臾間湮滅了所有的神光,讷讷垂了瞳子,片刻回轉了神,眼中也似平常:“那還麻煩四哥這一去替我好生照看她!”說着,便牢牢攥緊花開的手,走前幾步,陡然松開,将那一對纖弱手掌鄭重交托給面前籠在一片黛青色冷光中的人。
四阿哥的眼神此刻沉重而擔憂,望向胤祥,沒有去接……許久,卻伸掌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花開,這便走吧!”自己當先已走了出去。
他的身後,十三阿哥和花開緩緩相扶走着,十三阿哥的腳步後來卻是一步緩過一步,仿佛比自己的妻子還要忽然不知道何去何從……“四哥!”終于在四阿哥的身形就要離開面前這座屋子的門楹時,十三阿哥開口道。
胤禛的身形停在那兩道斑駁的院門邊,恍惚擡頭,褐色的眸子卻沒有看向自己的十三弟,低低如自說:“他時常也會向太醫問起你的病,劉正仁能來這裏後來也是他默許的……十三弟,你只當心裏放寬些,不要想的太多!”
他背後,十三阿哥依稀勾了勾唇,更恍惚笑了一下。
“十三弟明白,四哥……”皇十三子的聲音頗有異樣:“馬爾汗将軍
待我恩重如山,如今他駕鶴歸去,胤祥不孝,連最後一程都不能送他老人家,有些話托四哥替我靈前捎給阿瑪,務必讓他老人家不存遺憾而去,麻煩四哥了!”
四阿哥聽到此,緩慢的點點頭,回身:“你且說,我必當為你帶到!”
十三阿哥唇邊一扯,仿佛是下了極大的決定,眼睑生硬着斂了最後一末表情,匆匆回到屋中,揮筆寫下一片字,臨了,那濃墨的筆就從拇指和食指間跌了出來,在那雪白箋紙上撞出一個漆黑的窟窿,一眼望進去,再看不到黑的盡頭。
四阿哥走進來時,十三阿哥已将信封緘了,孤冷站在書案前,捏着那張紙,一時覺得手中那紙重的要壓塌了自己的脊梁,一時又覺得眼前虛無缥缈,一旦放手,也将再握不住什麽。
四阿哥褐眸中的顏色愈深,擔憂更甚。
“花開……”十三阿哥這時卻仰頭,輕輕喚着自己的妻子,循步走到花開的身邊,低低囑咐道:“如今出去,以後你莫要再任性,但憑什麽事,事先都切記問聲四哥,可記好了!”
聽出些不尋常,那失魂落魄的馬爾汗的女兒擡了一雙模糊的眼睛,恍惚看着面前的人,恍惚的點點頭,她明明知道這個男人心中的痛,只是她已說不出一個字,來慰藉這個男人的傷,他們都是一同跌落了羅剎地獄,跌的魂飛魄散。
看到這女子難得的平靜,難得的馴順,十三阿哥點着頭走上前,撫摸着妻子憔悴的容顏:“花開,我這一生是不後悔認得你的,你要記得!”
四阿哥一怔,猛的望住十三阿哥,褐瞳中仿佛已窺破些什麽。
花開心中苦痛異常,也不待細辨,過來,輕輕擁了擁自己的丈夫,只噎出一句:“你且等一等我回來……”她在他耳邊輕聲道出,如跌在虛無缥缈中。
十三阿哥點點頭,放開了她的手,望着妻子一步步緩緩的走出了這道門,走出了這道關住了她往時八年青春的地方……一個女子尚有多少個韶華可以空度?
一個女子尚有多少心思可被這紫禁城的皇家再傷?
這女子去後,四周寂靜如死。天空中新雪後如洗,流雲已散……十三阿哥看着那再度空無一物的冷碧天空,唇邊忽的勾出一絲寥落的笑意來。
有道,緣生已盡。緣滅已空。
或許就是眼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