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這個答案, 賀容予擁有一年的時間來想。

南州王伏誅後,埋藏在京中的南州王黨羽被逐漸摸查出,朝堂局勢又是一番大變化。補缺之人,自然都是賀容予的。

從前歐陽霖賀容予與趙承澤三人保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 如今歐陽霖身死, 賀容予趁機清算他的勢力, 安插自己的人手,趙承澤便愈發比拼不過,暫時退卻神隐。

歐陽霖死後,頭顱被挂在城門示衆。示給上京,當然也示給千裏之外的南州。

歐陽霖雖死, 可歐陽家掌管南州多年, 歐陽霖還有兄弟在世,更有部衆。聽聞歐陽霖死的消息, 南州那些人坐不住,起了兵。南州軍侵犯中州與南州邊境,百姓們流離失所。

百姓是天下之根基, 倘若不平定戰亂,百姓們苦,中州自然也不安定。在這樣的局勢裏,必須着人去平定南州叛亂。

可誰能去呢?

縱觀如今的大昭朝, 沒有一個合适的人選。大昭本就是重文輕武,僅有的幾個武将領軍才能也并不突出,而南州不似北州地勢開闊, 易守難攻, 顯然他們攻克不了。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賀容予身上。衆人想起這位年輕的郡王, 十五歲時已經率兵平定北州, 縱然手段頗為狠辣。

趙承澤率先開口:“想來中州王是絕不願看見百姓們流離失所的,本侯便先祝中州王一路順風,大捷而歸。”他拱手,已然是送賀容予出征的架勢。

賀容予似笑非笑看向趙承澤:“聽聞鎮南侯年輕時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此次南州易守難攻,是塊硬骨頭。本王到底年輕,在軍事上經驗尚淺,還得鎮南侯與本王一道才好。”

趙承澤沒想到他會拉自己下水,眯了眯眼,看向端坐朝堂的稚嫩天子。“倘若中州王與本侯都去南州,那這中州的諸多事宜如何是好?”

他笑眯眯的,這是一場硬仗,要打上多久誰都不知道。倘若能把賀容予支開,他雖會算計,可遠在千裏之外,難免有疏漏,到那時趙承澤便可以着手安排架空、削弱賀容予的勢力。

但他沒料到賀容予會說:“一切仰仗太傅即可。太傅德高望重,才學淵博,本王相信太傅能代為掌管朝中瑣事。太傅教導陛下,想來陛下也能有所成長。”

趙承澤笑容僵在臉上,眼中的狡猾霎時消弭,被驚訝取代。

“中州王……不愧是陛下親定的顧命大臣。”趙承澤這一句話說得幾乎咬牙切齒。當時賀容予聲稱陛下要他輔佐太子左右,賀容予手上只有一道不知真假的聖旨,根本沒人能證實。趙承澤反正從未信過,這種手段,他也會玩。此刻他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諷刺。

但賀容予不在乎。賀容予的立場很堅決,他可以去平南州叛亂,但必須趙承澤與他同去。趙承澤受朝廷俸祿,不可能棄百姓于不顧,朝臣們也都勸他答應,他只得答應賀容予同去。

而中州便暫時由太傅接管,小事上太傅可以全權做主,若有什麽大事,八百裏加急送去賀容予手上,由賀容予定奪。

但他最大的威脅是趙承澤,趙承澤和他一起離開中州,想來中州也不會發生什麽大事。戰火多燒一日,百姓便多受一日苦楚,出征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歐陽霖身死之日已是九月初,出征的日子便定在九月十二。

黃歷說這日主大吉,宜出征,無往不利,戰無不勝。

這場仗在賀容予意料之中,但對昭昭來說,還是太過猝不及防。她得知消息後,愣神許久,而後問:“要去多久?”

“歸期不定。”他撚着手中手感溫潤的黑子,落在棋盤上。昭昭心不在焉,已經注定要輸。

她将棋子扔進棋盒,耍起賴來:“不下了,左右下不贏二哥,二哥真是,也不能讓着我點。”

賀容予支着額角失笑,看她側過身,倩影在燈下忽明忽暗,“你十六歲生辰前,我一定回來。”

昭昭纖長睫羽在臉頰上投出一片陰翳,良久才道:“那說定了,你不能抵賴。”

這些年大大小小的戰事不斷,外族侵擾邊境,大昭之內又有散兵起義,但那些和這一次都不同。昭昭知道,此去頗為兇險。或許會受傷……

她擡起頭來,想讓賀容予答應她別受傷,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種事,不是他答應就能實現的。

戰場上刀劍無眼,他是主帥,沒有躲在營帳裏只發號施令旁的都不做的主帥,那也無法服衆,兵衆不服則軍心不穩。

昭昭看着桌角的茶,仿佛自己墜入這小小茶杯裏,那一團團舒展的茶葉纏繞着她,讓她呼吸都更艱難。她握住茶杯,淺抿了一口,竟然覺得無話可說。

“二哥要保重。”最後還是發出俗套的一句叮咛。

“我會。”賀容予回答得很快。

昏暗潮濕的地牢之中,謝卓雲靠着牆昏昏欲睡。他自幼錦衣玉食,在這種環境裏待不習慣,哪怕已經在這裏待了一個多月,他也仍舊無法安睡。當然,作為一個階下囚,尋求安睡未免太過異想天開。

比起安睡,他覺得從容赴死更能做到。自從被賀容予抓住,謝卓雲就做好了這個心理準備,等着那一日的到來。

有腳步聲朝他走近,謝卓雲從睡夢中醒來,看向地牢裏朝他走來的幾道身影。牆上的火光閃爍,謝卓雲深吸一口氣,這一天終于要來了。但他從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像賀容予那樣的大奸大惡之徒,人人得而誅之。

他代表着正義。他的死不代表正義的失敗,他雖身死,還會有千千萬萬同他一樣的有志之士站起來。

謝卓雲理了理自己不再潔白的衣衫,站得筆直,鐐铐聲叮裏當啷,打破這灰沉沉的夜。他閉上眼,被套上一個黑漆漆的袋子,跟着那些人往外走。

他們要在哪兒解決他呢?哼,也只敢把他帶去一個無人之地,悄悄處決,還不是他賀容予不敢光明正大地殺了他。因為他知道自己所做之事是大奸大惡,所以不敢讓世人知曉。

謝卓雲梗着脖子,已然為自己寫好了悼詞。

但等待中的死亡沒有到來,只有冷清的深夜凄風往脖子裏灌,單薄的衣衫無法抵禦,以至于讓他瑟瑟發抖。

這是哪兒?謝卓雲打了個哆嗦,環顧四周。

凄清的街巷,仿佛根本沒有人的氣息,天地之間似乎只剩下他一個人。謝卓雲忽然感覺到一陣恐慌,精神一陣恍惚,他這是已經死了?到了地府?還是……

有一陣冷風拂面,謝卓雲抱住胳膊,那是實實在在的骨與肉。他在自己手上掐了一把,很疼,疼得他咬牙。

他怎麽會還活着呢?謝卓雲心中疑雲籠罩,卻無法找尋到答案。

他沿着空曠的小巷一路往前,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裏。夜風吹得他整個人發着涼,不禁咳嗽起來,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就這麽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着。直到忽然撞上個人。

“哇,你怎麽走路不看路的啊?”袁不苦揉了揉自己被撞到的肩膀,擡頭看向眼前這個比自己還高一個頭的身影。他一身素衣沾染塵埃,臉上胡子拉碴,更是瘦得臉頰凹陷。

“哎算了算了,不跟你計較。”袁不苦心想這人恐怕是流浪漢,就算不是,只怕日子也過得不好。看他神思恍惚大半夜在街上晃蕩,瞧着便像無家可歸。

謝卓雲低着頭,往旁邊退讓,說了聲對不住。他轉身要走的瞬間,空空如也的肚子發出一聲響。謝卓雲頓時臉紅起來,窘迫不堪。

聽見這聲響,袁不苦笑了聲,“你餓了?”

他做過乞丐,知道餓肚子的感覺,嘆了口氣,摸出自己今日吃剩下的半只燒雞,塞進謝卓雲手中,“咯,給你吧。你可別嫌棄,我本想留着明天吃的。”

謝卓雲接過東西,道了聲謝,便坐在地上吃起來。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很狼狽,可是他的确餓了,方才心中茫然空蕩,似乎只有填飽肚子,才能填滿這份茫然空蕩。

他在這一刻抛卻了自己身為讀書人的驕矜,狼吞虎咽。

袁不苦站在他身側,見他這副模樣,似乎從他身上看見了從前的自己,頗為感慨。十四歲的少年老氣橫秋地嘆息,讓謝卓雲忍不住擡頭看他。

袁不苦在他身側坐下,說:“你知道嗎,我以前是個乞丐,經常吃不飽飯,讨不到飯的時候只能去偷。然後被人追着打,就為了一個饅頭。”

他自嘲地笑,撓了撓頭,話鋒一轉:“不過呢,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能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他的語氣是驕傲的自豪的。

謝卓雲一噎,由袁不苦這段話聯想起這世道,吃不飽的人太多太多了,那些苦痛的人們一茬接一茬,活在這世上……他的抱負,便是讓百姓們都能吃飽穿暖。

他愣神之際,袁不苦繼續說着,語氣更為驕傲:“我明日便要出征去打仗了。”

男子對于建功立業有種天生的向往。提起打仗,袁不苦的神情激昂,期待着大顯身手。

而謝卓雲卻更為沉默。他已經知道自己還在人間。盡管他在地牢裏,可看守的獄卒也會讨論當下時事。他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所說的出征是什麽,南州叛亂。

中州王賀容予是主帥,鎮南侯趙承澤是副帥,明日一早便要出發。

謝卓雲低頭吃東西,袁不苦從胸中長嘆一聲,拍拍屁股起身:“好了,兄弟,你也別頹廢,吃完了這一頓,趕緊找個睡覺的地方。我走了。”

謝卓雲看着他的背影,又說了聲:“謝謝。”

而後他陷入了更大的迷茫。

他能活着,只可能是賀容予要他活着,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謝卓雲想不明白。

他吃飽之後,繼續在這夜裏游蕩,仿佛一只孤魂野鬼。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裏,在這上京,他唯一認識的,只有太傅陸允,那曾是他的恩師。可他能去找太傅嗎?

今日賀容予出征,府裏上下早早忙碌起來。雲芽叩門時,昭昭早已經醒了。紫檀木梳妝臺前,銅鏡裏映出如雪的面容上兩點青月,以及不時的哈欠都暴露了昭昭昨夜沒睡好的事實。

她手邊放着個紅色緞面的匣子,雲芽觑了眼,又見她指腹上好些被針紮的傷口,已經能猜測出匣子裏的東西。

她們三小姐在女紅上的天賦也不高,旁人繡的東西栩栩如生,她只能畫虎像貓。

王爺要出征起碼一年半載,氣氛凝重,雲芽故意逗她:“三小姐是給王爺繡了手帕還是香囊荷包?”

昭昭掩嘴打呵欠,不想答:“你又曉得了?”

梳洗過後,都來不及用飯,昭昭便要去送賀容予。大軍浩浩蕩蕩在城門外列陣等候,賀容予騎在馬上,一身黑亮的盔甲,讓昭昭夢回十年前,她和賀容予的相逢。

那一年是北州叛亂,如今是南州。賀容予同樣是主帥,只不過,他已經從少年郎長成了一個身姿挺拔的青年。

鎮南侯趙承澤在賀容予身側,餘光瞥見昭昭,調侃道:“中州王可別讓三小姐哭鼻子。”

賀容予輕笑了聲,并未言語,翻身下馬,幾步行至昭昭面前。

昭昭将匣子遞給他,說:“二哥,今年你的生辰昭昭不能陪你過,但生辰禮不能缺。到臘月初九,你再打開看。不許偷看啊。”

賀容予接過匣子:“好。你回去吧,別看我走,等會兒又要哭。”

昭昭嗯了聲,已經覺得這風吹得眼睛發澀。賀容予向她承諾,明年生辰一定回來。

她的生辰是六月十九,如今是九月十二,滿打滿算,也只有六個月,路上來回起碼得三個月。也就是說,賀容予向她承諾,半年結束這場仗。

昭昭不是傻子,她知道有多難。南州易守難攻,從先帝起就已經不大聽從王權指揮,這麽些年,定然兵力強健,否則歐陽霖也不會氣焰嚣張至此。

“明年我生辰,二哥可以不回,我只願明年二哥的生辰,咱們能一起過。”

賀容予笑,摸她頭頂:“我既說回來替你過生辰,便一定會做到。回去吧。”

昭昭吸了吸鼻子,轉身。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頭。

自從來到賀容予身邊,她從沒和他分開過這麽久。上次那兩個月,已經是這十年來最長的一次分別。

如今卻要一年半載。

她心中酸澀,強忍着不讓自己再次回頭看,任由淚水模糊雙眼。

如此潸然淚下的離別場景,趙承澤忍不住長籲短嘆:“中州王與三小姐真是感情深厚,不像兄妹,倒像是小夫妻話別似的。”

賀容予輕瞥他一眼,抓着缰繩驅動馬往前去,只留下一句:“鎮南侯到底是年紀大了,變得像村口的無知婦人一般愛搬弄是非。即便本王與她非兄妹之情,又與鎮南侯有什麽幹系?”

趙承澤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浩浩蕩蕩的大軍隊伍氣勢磅礴,井然有序地從城門口出發,行往南州。直到再也看不見,天子與衆臣們才離去。

賀容予走後,日子仿佛過得很快,又過得很慢。這時候昭昭想起常叔的話來,雙手抱着秋千繩,如今府裏是真的冷清了。

昭昭望着前方癡愣出神,連雲芽叫她好幾遍都沒聽見。直到雲芽将衣裳披在她肩上,她才如夢初醒。

雲芽嘆氣,頗為無奈:“天氣漸漸冷了,三小姐穿得這樣單薄,若是病了,難受的還是自身。”

昭昭下巴擱在自己手背上,意懶得很:“怕什麽,二哥不在,沒人會逼着我吃藥的。”

說是這麽說,她卻想念賀容予板着臉的模樣。

越想賀容予,她便越意懶心散。

明明還未至深秋,這王府裏已經冷得像冬日。

雲芽看她每日如此,不得已去請了仁慧縣主來,讓仁慧縣主帶着自家小姐出去轉轉。畢竟王爺臨走前,囑咐過她好生照顧小姐。

仁慧連拖帶拽地拉着昭昭出了門,她也是心思懶懶,提不起興致。上京的秋衣早出了新款式,仁慧拉着昭昭去挑,昭昭坐在人家店裏喝光了三杯茶,最後一件也沒買。縱然她不買,也會有人送到中州王府去。

仁慧實在受不了,故意刺激她:“你看看你,還未如何,已經像個深閨怨婦。你有沒有聽說過一首詩?悔教夫婿覓封侯。你就是這副樣子。”

昭昭心不在焉地點頭,把仁慧氣笑了。

“人走了還沒一個月,你就這樣了?那剩下的日子,你打算如何?”

昭昭嘆氣搖頭,說:“我只恨時間不能再快一點,再快一點,恨不得明日一覺睡醒就收到我二哥凱旋的消息。”

仁慧啧了聲,低頭抿茶,故意恨恨說:“然後他帶回來一個漂亮妩媚的女人,說昭昭,來見過你嫂子。”

昭昭終于有了些生機,站直身子搖頭,正正經經地反駁:“我二哥肯定不會。他說過,日後若他娶妻,要經過我首肯。”

她撇嘴,隐有些得意。

仁慧又說:“那可說不準,南州的風土人情與咱們中州大不相同,聽聞那兒的女子個個美麗又主動。到時候你二哥大敗南州,而後因為英姿勃發,被南州的女子瞧上……哼哼。”

昭昭想了想,還是搖頭:“不會的,我二哥不是那種人,他定然看都不看一眼。”他說過,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便是她。

十月中,經過日夜兼程地跋涉,中州大軍終于抵達南州邊境。

如同所料一般,戰事吃緊,一連幾次交鋒都沒能讨到好處。南州軍狡猾,并不和他們纏鬥,一旦見勢不對,立刻撤回南州境內。

直到十一月中,賀容予才使計,第一次大敗南州軍。經此大勝,南州軍灰溜溜逃回南州境內,士氣鼓舞。

打了勝仗後的當夜,軍中慶祝,不知道從哪兒弄來好些善良的南州女子。

有中州王好美人的傳聞在,部衆們自然先将人送去賀容予帳中,沒想到人全被原封不動送回。

中州王只說,他們此戰有功,該賞。

衆人有些摸不着頭腦,但也沒多想,抱着美人喜滋滋春宵一刻去了。

主帥營帳中,賀容予聽着外頭的篝火笑語,若有所思。他從前還會看一看那些人的眼睛,而後才有定論:比不上昭昭。而今卻是連看都不必看了,因為心裏已經如此篤定。

營帳內的篝火燃得正旺,賀容予拆昭昭的來信。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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