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7章
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境, 仿佛有無數的回憶閃過。
幼時昭昭剛來他身邊時,瘦弱不堪,賀容予抱她在懷裏,只覺得她輕得太過。他看着懷裏的昭昭, 不禁想, 他像她這個年紀時, 是否也這麽瘦小、這麽輕?
但賀容予沒有答案。因為他的早慧,六歲時他已經懂得很多事,所以不讓人抱,當然,也沒人會抱他。
昭昭剛開始不大愛說話, 雲芽是賀容予特意挑選來照顧她的。只見到他時, 眼神明亮,露出一個喜悅的笑容, 奶聲奶氣喊二哥。
她剛來沒多久,便生了一場大病。賀容予親自照顧床前,給她喂藥, 哄她入睡,提心吊膽等待着大夫的診治結果。他十五六歲時,已經體驗過做父親的感受,俗話說長兄如父, 原來的确是真。
賀容予自幼沒從蕭氏那裏感受過太多愛,他的早慧仿佛一道高聳的城牆,将他與外人隔絕開來, 他獨坐高樓, 而高處不勝寒。因此, 剛領悟到“父親”的感受時, 賀容予花了些時間适應。
這時間沒有太長,很快他便接納了這一重身份。關心、照顧別人的感覺不差,他日複一日地把她好生教養,很快再抱起昭昭時,她已經很有重量,人也活潑不少,聰明伶俐可愛。
那些往事的碎片倏然從眼前劃過,賀容予忽然聽見有人在喚他。
“……二哥。”
他轉過身,面向莽莽荒野,找尋這聲音的來處。但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霧,那聲音從霧中傳來,聽不真切,也找不到來處。
賀容予皺眉,有些着急。
“二哥。”聲音忽然從白霧裏分明了,撞入他懷中。
賀容予低頭,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
正是他方才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二哥……”她擡起頭來時,卻滿眼的淚,臉色慌張而擔憂。
賀容予想說他沒事,可下一瞬卻感覺到心口處傳來的疼痛,令他眉頭皺得更深。
他順着痛處看去,只看見自己胸口一片紅,不停地流着血。而昭昭的眼神,也正是落在他胸口觸目驚心的紅色上。
“……你沒事吧?大夫呢?”昭昭着急地問着話。
賀容予看着她的臉,忽然意識到一些事。他想起昭昭及笄時和他說的話,想起她根本藏不住的連衛郢都一眼看穿的情愫。一切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裏,從前覺得只是縱容,但在這一刻,賀容予似乎有了一個更為确切的答案。
這個答案,也是昭昭那一個問題的弦外之音的答案。
一輩子,愛。
昭昭愛他,不是對兄長的依賴或者倚仗景仰,而是對一個男子的少女情潮。而他呢,十年的陪伴,昭昭于他而言,也不止是一個名義上的妹妹,更不止是他的寄托。
賀昭昭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情感,也有溫度。
他縱容她、寵愛她,這麽快地接受她的差錯,情感的變質,無非也是因為……愛。
這份愛追根溯源,埋在十年的朝夕相伴裏,埋在光陰和年歲的枝丫裏。
賀容予忽然心裏感覺到一團巨大的東西在膨脹,懷裏的昭昭的聲音再次變得模糊,隐入白茫茫的霧裏。
“二哥……二哥……”
昭昭從睡夢中驚醒,坐起身來,滿頭的汗,胸口起伏不定。春三月的天氣尚不暖和,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濕潤的寒冷,呼吸時寒氣鑽入鼻腔口腔,濕潤又化作幹澀,令人喉嚨發癢。
她抱住膝蓋,額頭抵在膝蓋上平靜了會兒。窗外天還黑着,可見時辰還早,她方才做了個噩夢,夢見二哥受了很重的傷。他胸口流着血,止也止不住。
這個夢太可怕了,昭昭在心裏默念,這只是個夢,賀昭昭,只是個夢。
盡管如此,跳動迅速的心還是無法平靜。昭昭翻身下床,給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放了幾個時辰,只剩一點餘溫。她在紫檀木圓凳上坐下,下意識地走神,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夢。
後半夜昭昭一直睡不着,勉強眯了會兒,終于等到天光乍亮。距離賀容予離開已經過去快五個月,這五個月裏,昭昭常夢見賀容予,但沒有一次像昨晚那麽真實。
自從那個夢後,她一直心口發悶,像揣了塊石頭在那兒,連吃飯都沒胃口。雲芽擔心地問她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春日天氣多變,容易感染風寒。
昭昭搖頭,勉強笑了笑:“我沒事,我只是做了個噩夢。雲芽,你去取紙筆來,我想給二哥寫封信。”
賀容予離開的這些日子,昭昭給他寫信的頻率并不是很高,怕影響到他,所以五個月來,也不過寫了三封信去。
上一封信裏,賀容予的回信說自己一切都好。前線的戰報也已經很久沒傳回來,不知道戰況如何。
昭昭咬着筆杆,不知道如此下筆,筆尖上的墨滴暈在紙上,她心煩地把整張紙扯下,揉成一團,丢到廢紙簍裏,重新提筆。
最後還是只寫了些家常。
仁慧的親事定下,是大理寺卿家的二公子。馮二公子模樣周正,也是個讀書人,瞧着挺不錯的。平陽王很滿意,仁慧看了幾回,也覺得還成,算一樁美滿姻緣。
太傅将朝中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條,沒出什麽差錯。太傅性子溫潤,與賀容予的狠辣手段不同,朝野之間似乎都變得更為和諧。只是太傅對劉原頗為嚴厲,不像賀容予在時。
昭昭知道這是為何,太傅希望天子成才,終有一日能從賀容予手中奪回這劉家天下。每個人立場不同,昭昭不做評價。
以及春衫又有新款式,昭昭頗為喜歡,只可惜二哥不在,都沒人誇她。
……
諸如此類,洋洋灑灑寫了四頁紙。昭昭落筆,将信紙放進信封裏,讓雲芽待會兒便寄出去。
她沒問賀容予有沒有受傷,反正問了,賀容予也不會說實話。就算他真受了什麽傷,也只會告訴她,一切都好。
昭昭倩麗身影立在廊下,看向暖洋洋的春日,在這一瞬間,有些恨自己太過弱小。她永遠在賀容予的羽翼保護之下,賀容予能為她做很多事,可她能為賀容予做的,卻寥寥無幾。
可是……賀容予所希冀的,便是她如今的模樣。
昭昭收回視線,決定去院子裏轉一轉。星月樓裏前些日子讓花匠來打理過,如今姹紫嫣紅開遍,極為養眼,也能讓人的心情變好些。
朝南遵循賀容予的命令,暗地裏找到一位南州當地的郎中。郎中姓尹,上了年紀,胡子頭發全發白,整張臉上布滿皺紋,但聽說醫術更好,在村民之中口口相傳。
朝南帶尹郎中去給賀容予診治,尹郎中看着年紀大,可手腳卻利落,放下醫藥箱後,便開始為賀容予清理傷口。
朝南和朝北對視一眼,皆有些擔憂。因為那支箭的位置離心髒太近。
“郎中,您有把握嗎?”
尹郎中沒說話,他長相頗為兇神惡煞,看着不好接近。他只是沉默地将賀容予胸口的衣服扯開些,而後在朝南和朝北的擔憂裏,順利拔出那支箭,而後止血,動作一點不拖泥帶水。
朝南和朝北都被吓了一跳,看他這動作,又松了口氣。
二人齊聲道:“郎中,這箭上有毒,郎中可能解?這毒可兇險?會不會危及我們王爺的性命?”
尹郎中道:“兇險。會。你們先出去。”
他言簡意赅,将人趕了出來。朝南朝北雖不大甘願,可浪費時間在這種事上,吃虧的還是王爺,只好出來守着。
朝北喪氣道:“你說這老郎中靠不靠得住啊?”
朝南只道:“我們只能信他。”
朝北知道這是真話,可是他卻更為不安。随着時間的流逝,一分一秒過去,眼見已經兩個多時辰,裏頭還是沒什麽動靜。朝北更不安了。
趙承澤派人來慰問情況,被朝北搪塞回去,說王爺正在休息。
終于,裏頭終于有動靜傳來。尹郎中掀開營帳出來,和二人說:“好了,他已經醒了。”
二人急匆匆沖進營帳,見賀容予睜着眼靠在床頭,臉色蒼白。二人松了口氣,“王爺。”
賀容予嗯了聲,讓他們下去休息。
他閉目養神,忽地想起那個夢,又走神。尹郎中掀開簾子進來,道:“你身上餘毒還要些日子才能解,這些日子我會留在你身邊,直到你完全解毒為止。”
“多謝,診金黃金百兩,待本王身上餘毒清了,一并交付。”
尹郎中點頭,寫下一張藥方,讓他們按這藥方抓藥,而後離開。之後幾日,尹郎中如約留在賀容予身邊,替他解餘毒。直到毒解之後,尹郎中才離開。
離開那日,賀容予讓朝北付診金,尹郎中道了聲謝,想了想,又回頭和賀容予說:“王爺,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說吧。”
“在我們那兒,信命。我知道像王爺這樣的人,大概是不信的。所以,倘若我說得不對,還請王爺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饒恕我的罪過。”尹郎中直直看着賀容予,說出和當年他未出世前那個游方術士一樣的話。
他說:“王爺命格太兇,容易傷到身邊人。所以,我大膽猜測,王爺的父母兄弟恐怕都已經不在人世?”
賀容予眸色微冷,輕笑了聲:“這些事似乎不必算。”随便一打聽,全天下都知道如此。
尹郎中沒有惱怒,只是繼續說:“自然。所以王爺信或者不信,都可。王爺命中有大富大貴,但這富貴也帶兇,與王爺本身命格的兇煞相撞,自然是兇上加兇。倘若王爺不在意這些,便當做從沒聽過。”
說罷,他轉身離去。
朝北有些憤怒地看着他的背影:“這人……怎麽回事啊?”
賀容予卻垂下眼,若有所思。
南州那邊大勢已去,剩下的不足為懼,很快破城,占據南州。賀容予處理完南州的瑣事,便啓程回上京。
他出發那日,捷報也正傳回上京。
聽見這個好消息的時候,昭昭幾乎脫力到站不住,她問起賀容予之事,信使只是說不清楚。昭昭嘆氣,好在他應當很快就要回來。
既然信使不清楚,至少說明,他沒受很大的傷,否則的話定然瞞不住。
她本來是這麽想。可後來,當她顫抖着,摸上心口這麽近的一道傷時,昭昭只想問,倘若這也不算很重的傷?那還有什麽算?
大軍凱旋那日,是四月十九。
天子率朝臣于城樓上迎接,百姓們夾道歡迎,注視着那條長長的隊伍進京。昭昭現在城樓上,于千萬人中一眼望見賀容予。
他似乎變了些,又似乎什麽也沒變。
昭昭出門前告訴自己,不許哭,可真到了這麽一刻,她眼淚根本忍不住。更顧不上什麽天子什麽百官,她從城樓上發了瘋似的沖下去,穿過人群,奔向賀容予。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