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冰心玉壺

承禛和承祥都很明白,總有一天會有一個結果的,那個結果倒是并不難猜。但承禛萬萬沒有想到,真的等到那一天時,竟會是那樣驚心動魄。

建寧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承禛陪着他說話時大氣都不敢喘,唯恐聽不清父皇在說着什麽。“老四啊……很多人都說,盛王得寵而年長,朕雖未立儲,但實則已心有所屬。你怎麽看呢?”

承禛悚然跪下,“大昌國祚,只在父皇聖心獨斷,為兒臣者若是有半點觊觎,那便是萬死莫贖的不孝之罪!”建寧輕哼一聲,又深深地嘆了口氣,“你起來吧,朕不是要試探你。有些話,朕怕再不說,會帶着遺憾入土啊。”

承禛額上見汗,心弦緊繃,小心翼翼地立起來,“父皇春秋正盛,不該有此一想。”“老三……雖然也有些成府心思,但骨子裏其實還是個文人,朕沒老糊塗,他沒那個金剛鑽,豈能攬上瓷器活兒?”建寧搖搖頭,目光意味深長地盯着承禛,“朕不立儲君,不代表心裏沒有儲君。高樹多悲風,礽兒的悲劇不能再重演。”

承禛面色蒼白,心如擂鼓,無論如何是不敢接皇帝的話了。建寧拍了拍他的肩,“你什麽都讓朕放心,唯有一點……承祥。自古以來帝王都是孤家寡人,可是承祥竟對你有那樣大的影響,這讓朕很不放心。”建寧說着,眼中的眸光漸漸冷下來,仿佛想到了什麽可怖可恨的事情,“那一年,老二出事……朕也不相信是老十三挑唆的,事後查來查去,也沒個定論。朕是半疑半不疑,冷落他到如今……你別忙着說話,到底和他有沒有關系朕現在已經不想追究了,朕是在想另一件更為要緊的事……”

承禛攥住直冒冷汗的手,咬着牙努力平心靜氣地問道,“請父皇明示?”建寧看着他,突然問道,“承祥比你小十二歲吧?”“是……”承禛不解皇帝的用意。“你志高才大,承祥文才武略都并不亞于你;他還曾手握兵權,在行伍中頗有聲望。你真的就那麽信得及他,不害怕有一天‘燭影斧聲’?不怕睿王之事有一天重現麽?”“父皇!”承禛幾乎是失聲慘叫,建寧臉上掠過一絲凄傷,“朕養的兒子,養出托梁架棟的才幹,卻養的朕都心驚難安了……承禛啊,你可敢保他嗎?”

承禛渾身的血液都凍結了。他知道,今日自己是在懸崖邊上行走,踏錯一步,斷送的不單是自己的前程,更是承祥的性命。他迫使自己迅速冷靜下來,靜靜立了一瞬,雙膝跪地昂揚望着建寧回道,“兒臣保他何用?只有十三弟自己能保得了自己!父皇,兒臣鬥膽請您……細細地看看十三弟吧,您的兒子,您一定能看清……”

建寧帝在一月以後的萬壽節收到了此生唯一一份讓他落淚的賀禮。

是承祥進的,一只無雕無飾、樸實無華的玉壺,裏面盛放了一只冰雕而成的小老虎。

建寧當晚單獨留下了承祥。承祥深深地向那年邁體衰的老皇帝叩了三個頭,“臣乞皇上保重龍體。”

雖然已沒有父子之稱,承祥眼中的光芒讓建寧感到這句祝福比任何人說的都要真誠懇切。那一刻,他突然忘掉了近些年所有的事,腦海裏唯一剩下的,只有那個跪伏在地上、虔誠地嗅尋父皇足跡的小小孩童。

“你要對朕說……‘一片冰心在玉壺’?”建寧嘆息般問道。承祥垂下眸子,強忍住心裏抽搐般的酸痛。四哥那日從宮中帶回的話讓他差點萬念俱灰,他從沒想到父皇疑他竟至如此。但是劇痛之後,在四哥的幫助下,他慢慢冷靜了下來。他很清楚,如果不徹底解除建寧心裏對他的疑忌,他們兄弟都将萬劫不複。

“令皇上憂心勞神,已是臣最大的不孝,因而臣無顏再自稱子弟。但是‘忠’之一事上,實乃關乎臣名節死生之大事,臣不敢不向陛下剖白!”承祥聲音低沉隐忍,卻壓抑得近乎悲憤,“臣兒時習詩書,觀那等靡靡之音、濃詞豔曲向來如風而過,唯獨最欣賞南宋孤臣文天祥的斧鑿之作!”說着,承祥從懷中掏出一份血跡斑斑的白帛,雙手高舉過頭,眼含熱淚昂然頌道: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将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

“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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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

“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陰房阗鬼火,春院閟天黑。牛骥同一皂,雞栖鳳凰食。一朝蒙霧露,分作溝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嗟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豈有他缪巧?陰陽不能賊。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

“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一首《正氣歌》畢,屋梁上仿佛還在不停地盤旋承祥慷慨悲涼的聲調。建寧接過兒子手裏的血書,默然淚下。

承祥擡起頭,滿臉都是淚光,“皇上是天下之主,萬民之神,如何看待臣,臣都不敢有絲毫怨謗。然而臣既不能得一個‘忠’字考語,叫皇上疑心,那臣甘願皇上賜臣一死,能留得臣之清白,也能讓皇上安心大昌的河山……”

“好了!”建寧終于忍不住哽咽般呼喝出聲,打斷了他的棰心之言,“朕不是楚厲王,識不得和氏璧!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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