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棠棣花開
建寧五十年,老皇帝自覺不豫,終于正式下冊頒诏,立四皇子隆親王承禛為儲,并于是年除夕祭祖際告太廟以知。自此,萬衆矚目的儲位終于塵埃落定,仍在府中幽閉的八王承禩徹底心如死灰,竟生一場大病,纏綿數月不愈。建寧帝難免心生憐憫,遣人詢病賜藥,可承禩不知是真被聖意吓破了膽還是有意同父皇置氣拗勁,寒冬時節竟強拖病體頂風冒雪地跪在乾清門外叩頭謝恩。這一下真把建寧帝氣得心涼一片,傳旨道,“你既不以朕為父,朕也不當有你一子。”傷人傷己,之後病便又沉重了好幾分。
承禛萬分惱恨老八矯揉造作将父皇氣病的不孝之舉,自不必多提,而承祥,雖早與父皇隔閡,然他孺慕父親之心實則數十年未曾有過一絲改變,得知建寧帝病重又如何能不焦急心痛?只不好在面上多表現出來。承禛與他心意相通,知曉愛弟的心事,遂每日進宮請安問疾回來,都會把建寧的狀況細細說與承祥聽,若是老皇帝哪日氣色稍好,又或是多進了兩口膳飲,必倍加殷切地告訴告訴承祥。
翻過年來開春,亦不知是否因時氣轉暖的緣故,這幾日皇帝的病倒像大有起色,也能下床活動活動了。承禛想着古人常說,重病之人倘或拖過一冬,到來年麥熟時便有望痊愈,不由得也振奮了精神。問太醫是斷問不出真話的,便細說與了承祥;然而承祥并未有喜色,只嘆道,“但看皇上還有何心願吧。”
果然,建寧帝精神稍好,便要起駕至山東,去登泰山封禪。承禛苦勸,“父皇何不待龍體大安後再勞動?如今好容易見好,倘若車馬勞頓又累着了,叫兒臣如何能心安?”建寧笑道,“聽說,成吉思汗臨終前喃喃‘英雄’二字。我趙元邺雖不敢妄稱英雄,但也不願如庸人一般卧病榻而終。你果有孝心,便随朕再登一次山吧。”承禛眼淚都險些滾了出來,卻拼命忍住了,跪答道,“兒臣随父皇登山。”
說是登山,讓年邁病沉的一朝天子真個一步一步拾級而上也是不現實的。承禛帶着随行的朝臣、近衛不錯眼珠地護着,只在平坦好走的路段扶擁着皇帝走兩步,其餘則都命人擡肩輿行進了。待到山頂,老皇帝領着太子行完封禪儀典,便已明顯流露出疲态。承禛慌忙命人傳随行太醫過來,建寧卻搖頭,只攜了承禛的手,不叫随從跟着,父子倆迤逦走到山巅護欄邊立住。
“朝吾将濟于白水兮,登阆風而緤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建寧遙望着山嶺間雲缭霧繞的景象,緩緩念出這句詩,“朕自來不喜歡屈平的騷體句,以其傷恻诽怨太深,終究不是持重中正之道。但不知怎麽的,此時此刻站在這裏,倒是想起這麽一句來。”
承禛沒話可對,只應了“是”。建寧回轉過頭,凝視着他,“朕知道,你小時頂愛讀《離騷》的。”承禛的眼淚湧到了眶邊,仍是只答了一個“是”。建寧微微一嘆,“過剛易折,強極必辱,欲速不達,情深……不壽。兒子,你要記得爹這幾句話。”承禛再也忍不住,淚水如湍流般墜下,一屈膝便欲跪下去,卻被建寧攔住,“別跪了。你是儲君,很快……天下人都看着你呢。”“天下人看着,兒子也是您的兒子。”
建寧與承禛對望了好一陣。建寧眼前這雙含淚卻堅忍不拔的眸子,同記憶裏的漸漸重疊。他記得這雙眸子。他記得,承祥也有這樣一雙眸子——“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是的,那種悲戚中定性猶存、我心如一的神情,正與今天承禛一樣。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建寧嘆道,“朕的話,你恐怕也難記住。不過,記不住也沒什麽,你有記不住的資本嘛。朕有的你沒有,你有的,朕卻也要羨慕呢——未嘗不是你的福氣。”承禛擡眼望着老父,細細思索這話裏的玄機。建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朕原想封太子之後就補給承祥一個親王,不過後來又作罷了。他的親王,該你來給。”“父皇!”“去吧!兒子。朕這一生自問不是個好父親、好丈夫,但到底還算得是好君王吧。朕為萬民擇下的儲君,朕信得及自己的眼光,也信得及你的眼光。你們棠棣情深數十年,于家于國,都應當是福祉才是。”
建寧五十一年二月廿四日,天子于泰山行宮崩殂。太子承禛以血允墨,圈“聖祖”為皇父谥,後史稱建寧皇帝為昌聖祖。太子即皇帝位,改年號為隆正,大赦天下。新君即位第二天便加封其十三弟趙承祥為世襲親王,賜號“怡”。奉生母德妃為皇太後,立王妃烏氏為後,側妃年氏為貴妃,側妃耿氏為妃,餘者後宮舊人一一加封不足列舉。皇子永晖也已成年成家,故直接封其為穆親王賜宮外開府,并随其叔父怡王至六部歷練。怡親王小女抱至中宮由皇後親自撫育,怡王世子永敦亦入宮同永晝一道上書房課業,同皇子例。
只新君一上位這雷厲風行的動作,人們便都了然這位主子必是個有主意的人。果然,沒多久便開始革除弊政、追補虧空,又讓他的心腹愛将年工堯至西北鞏戍邊防加練新軍,一時間這國家也漸現欣欣向榮之貌了。
“臣晟祥參見皇上!”怡王一禮未畢皇帝便忙叫起身,“就說叫你別改字,你瞧現在這名兒多別扭!”皇帝一面皺眉一面望着蘇佩珅他們給怡王看座上茶。前些時候,盛親王承祉提出衆兄弟當避皇帝諱,奏請皇上将兄弟名皆改作“晟”字輩。隆正帝準了其請,卻獨命怡王不需避諱,延用原名。怡王再三不肯,執意到底還是改了。隆正也拗不過他,故而現在見了面就忍不住抱怨幾句。
“皇兄的心,臣一萬個明白。只是天下人面前,皇兄與臣自更當依禮表率才是,您說是這理不是?”怡王抿唇笑着,輕飄飄一語堵了隆正帝多少唠叨,順勢一拐便到了正事上來,一一回奏了這些天戶部清帳的結果,末了道,“戶部的事,還是慢慢來為好。事緩則圓,橫豎這幾十年的虧空,并不是一日能追回來的。”
隆正立即不高興了,“底下這幫老狐貍推三阻四,淨糊弄你是年輕主子,沒正經辦過差事!你不說多警醒敲打他們,還替他們拿這些話來敷衍朕!”怡王忍了性子賠笑道,“臣何嘗不知他們的心思,更沒有為了他們同皇上離心的道理。只是,凡事欲速則不達……”
後面說了什麽隆正都沒留意聽,只那句“欲速不達”如雷轟電掣,讓他一下子便想起了先帝臨終前對他說的話。怡王說着說着也發覺皇上臉色不對了,忙聽了口跪下,“臣死罪。”
隆正恍過神,趕緊擺擺手命他起來,“不關你的事,是朕想到先帝了。”怡王當年雖沒能伴駕,但後來四哥把父皇的話都一一轉述給他聽了,所以此刻只略一思索便知皇帝在想什麽。“四哥,”晟祥扶着他的膝蓋貼在他腿邊坐下,“祥兒在這呢。”
Advertisement
隆正一見他這如兒時撒嬌般的動作,心立即就暖熱起來,單手攏過他的頭,微笑道,“我這性子确是難改的很了。不過,父皇說得對,我有你呢。祥弟,你應過我,可要一直在我身邊提點我,聽到嗎?”
怡王笑着把頭靠在他膝上,一字一句地答道,“堯階多雨露,棠棣四時開。四哥,我一直都在您身邊。”
(上部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所有對此文不離不棄守候多時的親愛的朋友們……下部我将會寫永晖兄弟的故事,中間有倒敘回憶四哥十三的往事,也可能會有番外。如果還有興趣的朋友,請耐心等待下文O(∩_∩)O~
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