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我在黑暗中穿行,看不清前路。一片迷茫,濃霧是捆人的繩索,我無法掙紮。一個人的路,沒完沒了,無窮無盡,心中的懼意與孤單,便會被無限的放大。

每年的夏,宮中的蟬,便是沒完沒了的叫,盛夏的蓮開得豔,母親愛極了這蓮,無憂愛極了這蓮子做的糖果,我愛極了這蓮下的肥魚。

可那年的夏不一樣。

無憂溺死在了這片盛蓮中,我總覺着這蓮開得妖,是因為染了無憂的幾分血色,這魚生的肥,是因為吞的無憂幾口肉,我便覺得,這些都不幹淨,髒得令人可怕。

多少次好不容易入的眠,都憶起那如水中月般撈不起舍不下的往日情景,在這空洞的,毫無生氣的大籠子內,我便連嚎啕大哭也不敢,這陰森森的,猶如鬼叫的哭聲,便只能看着偌大的白蠟滴到天明。

我怕死,我怕像無憂一樣,像個掉線的玩偶,按下水,再擡起來,再按下去,再擡起來,水灌進口鼻,天冷得出奇,便只有人團着身子在一旁冷眼看着,有人在一旁抿着嘴澀澀的笑着,有人在一旁撕心裂肺哭着,他們不知道,還有一人,不知是因為天冷,還是因為心寒,或是存粹的恐懼,像個木頭,臉是僵的,手是僵的,身子也是僵的,腰杆被迫彎的很低,誰也沒留意她。

那是我,在噬人谷撿回來一條命時,費了些心思扮成宮女混進宮的我。他們都不知道,我偷偷将無憂的“屍體”丢進了暗河,我一直堅信,她沒有死,她不會死。只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了,比噬人谷的巨獸蟲蛇更為可怕的東西,那東西,吞噬了很多人的心,讓很多人變成了怪物,變得我不認識。

我害怕的時候,喜歡勒緊身邊的東西,一般來說,睡覺時是枕頭,只是,今天的枕頭有些,硌人?懷中的小獸掙紮着将我推開了,我的力道足以将他勒死,他警惕地看着我。

兩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的,他不敢睡,我睡不着,突發奇想的我想這樣天氣晴明的夏夜,星星應是不少的吧。小時候便調笑着無憂說,要逮個情郎看星星看月亮,還要在夜黑風高的牆頭上,就我負責把風,她負責勾引。

這樣想着,我便一撩衣裙,雙腿生風,噔噔噔赤足就踏上雲梯,這是我在噬人谷傑作,直通殿頂,像籠子上放風的小臺,設了把寬大的搖椅,小巧的桌,放些吃食,平日無事,便在此處曬兩把太陽,讀兩份戲文,偷的個浮生半日閑。

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這只懵懂的小獸,終是猶猶豫豫,慢吞吞的跟了上來。看他踩上那梯子時,叽的一聲叫似乎就吓他個半跳,等到那雞腿幾個烤得半熟,他終于在籠口處冒了個頭。

殿頂的風更大了,無心裹着我的雪白狐裘,像個大大的糯米團子,鼻子凍得通紅,像只無辜的小鹿看着我。

我很慶幸,其實在那暗無天日的谷中,我學會了怎樣活着,怎樣活得更好,學會了怎樣讓獵物更快地死于非命,也學會了怎樣讓自己的肚子感到滿足。

無心的眼刷的就亮了,沒有了猶豫,他的吃相很狼藉,怎麽吃都不夠,他的身上有很多痕,密密麻麻的像蜘蛛網似地結在身上,有的還在滲血。

突然,我又無比慶幸,那個詛咒是落在我的身上的,否則我的無憂,會變成什麽樣?像我一樣麻木、冷血、殘酷、絕望?

至少她離開我的時候,還是幹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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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

我很高興,他變成了所有正常孩子一開始的模樣。

人之初,性本善。

他很聰明,學五書,習六藝,起步晚卻從不厭棄,連帶着那牛似的倔脾氣都那麽像無憂。

當那一葉葉梧桐落下,執着的他在一旁握筆練字,懶散的我在一旁看戲文打瞌睡,将落的黃昏漏了點點細光在他身上,我便覺着這樣很好,一直是這樣就好了。

我像他這般大的時候,也只是幾年前的事情,無憂在努力學她的琴棋書畫女紅禮儀女四書,我便在一旁吊兒郎當地上樹爬牆摸魚鬥雞捉蚱蜢,一邊教習嬷嬷在無憂左耳朵叫她賢良淑德矜持守禮,一邊我在她右耳朵嚷嚷勾引調戲門口那俊朗侍衛。

這些,如今便是奢望。

我不知道在這擠滿豺狼虎豹的籠子裏,我還能護他多久,未來的事,更是不敢去想,我只是貪戀現在,看着他,想着我的無憂也許也會這樣活着,她會很快樂,無憂無慮。

我便看着他,想找回許多丢失的東西,許多逝去的曾經,也許,我會試着去相信,試着去守護。

匆匆五年,很長,也很短,古人誠不欺我,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說到底,可笑的是我,天真的是我。

五年,足以讓他由一個世人唾棄的卑微奴隸蛻變成溫潤如玉的君子,俊朗,宜人,再無往昔的痕跡。五年,也足以讓他從一只溫順的狼崽,變成一匹狼,再看似溫順,都是狼。

而我,現在的我,是一切始作俑者,我那麽清楚地知道,我的羽翼,遮不住什麽風雨,畢竟,我只是個棋子,而今看來,也應是棄子。

我的确恐懼,我知道他不是平庸之人,有他自己的想法,取舍果斷,心思深沉,早已不需要我庇護了,這是我想要的結果,卻又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罷了,活着,便什麽都有可能。

那天他得勝歸來,撇下偌大的慶功宴,卻只身溜進了我的小閣。

“無憂,我回來了。”

仍幾桌小菜,幾壇好酒,殿頂微風徐來,我支着下巴眯着眼,來着白衣一襲,簡單束發,随意灑脫,不像個久經沙場的副将,倒像個醉花樓那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公子哥。舉手投足間,确實與以前不同,哪裏不同,我說不上。

他是将才,我知道,耐性,毅力,應變力,反應力,聰慧,靈活,圓滑,機敏,還有不惜一切代價的野心,甘居人下的隐忍,我也不知是什麽能讓一個人如此锲而不舍甚至是瘋狂的去讓自己變得強大,權利,人心,手段,他飛快的成長着,我看他得心應手的拉攏人心,步步為營,他并不着急,也一直當着軍營中不大不小的官,他也知道樹大招風的道理,他便等一個契機,一個可以一躍而上又能站穩腳跟的契機。

也許,他并不滿足于當“臣”。

只是,一個奴隸,何以有這樣的胸懷抱負?是對死亡的怯懼嗎?

他的過去,是否同一般的奴隸一樣?許這便是一直困擾我的謎團,這便是我的恐懼,他在那,似乎就是為我而來,掌握的寥寥無幾的消息,卻能清晰簡明地概括他并不複雜的身份和過往,宮女棄子,得罪了個閹人打發去了獸人圈,逃了出來卻被幾個公子哥捉到,成了我見到的模樣。但在這複雜的籠子裏,怎麽會有如此簡單明了的一生?

隔着空氣,聞到淡淡的血腥味,沉重的泥土味,稍稍的藥草味,還有熱烈的火灼味,我在沉思,當初推他去軍營,是為了他能自保,而今,似乎早已脫離了我預設的軌道,我便寧願他普通一點,能安穩一生,可是,平庸之輩,是斷不可能在這安穩一生的,什麽人,在這,兩條路,争,死,似無硝煙的戰場,活着,踏着別人的屍骨。

杯中的酒,讓人欣喜,有令人苦澀。

不知從何時開始,彼此間再無多言,一人舉杯,一人痛飲。

末了就只一句“我回去了。”“嗯。”

今天,今天是不一樣的吧,撿到無心的時候,他一無所有,我給了他名字,也給了他我的生辰。分享我的快樂,暴露我的弱點,我的世界,其實很小,其實想要的,也很簡單。

酒也稍喝多了,少時的趣事也聊過了,無心很認真地問我,“無憂,你有什麽想要的,你說得出,我做得到。”

我想說,我有什麽想要的呢?我敢要什麽嗎?

我想逃離這,找個一畝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算計,沒怨恨。

可是可能嗎?我是連逃的勇氣也無。

于是我豪情四溢地舉起酒杯,說,“無心,作為一位傾城的美人,可舍不得自個的皮囊被蟲啃,無憂公主我,要着血似的豔麗紅裝,在繁華開盡的一處,死在最熱烈的火海中。”

“身子燒焦了多難看,”他沉默了許久,嘟囔了句,“你那麽臭美,還是算了吧。”

“那你呢?”我沒什麽好氣的問,“打算娶幾房的美嬌娘啊?”

“我哪有什麽願望,”他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我幼時送他那白玉小虎的玉佩,“還不是一天天地混日子。”

我們都心照不宣地再沒吱聲。

臨了,只記得酒酣時昏昏睡去,便落入個夾雜着亂七八糟氣味的懷抱,奇怪的是,這種味道熟悉而令人安心,但我卻睡得不大安穩,許是風大,不是打個噴嚏咳嗽幾聲,這五年,我身體确實大不如前了,以前巨獸都打死幾只的,上個樹爬個牆是多手到擒來,如今真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這個懷抱沉穩而小心翼翼地向前挪着,絲毫不嫌棄我留在他胸口的那灘口水,終于懷抱一空,暖意散去,他走了,迷迷糊糊的只見到個背影,他沒有回頭,輕手輕腳地掩上門,他走了。

我睜開眼,瞪着雕飾莊嚴繁華的殿頂,毫無睡意。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小豬的強迫症啊,一定要寫過兩千字!!!

頭疼的厲害,堅持碼字!!!Y(>_<、)Y

☆、動亂 始

終于,北國的這趟渾水,随着那位美人的蘇醒,徹底渾的見不到底,所謂契機,父皇的,他的,終于來了。而我稍清靜的日子,也也該結束了。

紛飛的留言是這麽說的,那媚主的狐妖醒了。

說的上是狐妖的,其一,姿色是有的,其二,聰智是有的,其三,定是個禍水。只是能一手将自己兒子推上必敗的戰場,一手趁京內軍力空缺,君主重傷,鼓動一向“安守本分”的母家暗中助力謀反,其膽量謀略,說是後宮這狐妖,怕是折辱了她。畢竟這狐妖,是怕死的。她骨子裏的瘋狂,倒是與無心很像。

只是這北王的态度,很是讓我奇怪,照樹大招風的說法,作為君王, 要保護一個人,萬萬不會将其擺到最顯眼的地方做出頭鳥的,尤其是像這樣犯了大罪的,父皇便是迫于臣民的壓力,将母親晾在一旁的。但見北王勞師動衆地大擺宴席的,顯然是沒這個覺悟。

也許應該說,他沒父皇的怯懦,而她沒母親的癡情。也許有,但絕不是對他。

亂局中,人心惶惶中,雞飛狗跳中,便有人精精地打着算盤,我一向冷清的殿,稀奇的熱鬧了起來。送禮的,問安的,旁敲側擊的,我這顆五年不為人所知不為人所聞的棄子,頓時變得炙手可熱起來。

我便有一下沒一下的思量着者面前的殘局,說到底,北王可以把我晾在一邊,但我還是南國來的人,如今局勢微妙,那位美人的醒,可給這權傾朝野的蘇家打了番雞血,這北國內亂在即,五年前的一念之差,使得北國養虎為患,入有功高蓋主之徒,外有敵國外患之險

而這兩者,全因一個女人?

紅顏,禍水也。

而我應何處之?我心所向,不過是個安身立命之所。我想要的,也許只是命,活着,便什麽都有可能,即使是蜉蝣一般,野狗一般,兇獸一般,沒到最後,都不應放棄。

衆人許都盼着我能鬥倒那狐媚,收拾了內亂,正好有借口敲打南國一番,最好是惹出一場戰亂,屆時便能給這朝局洗洗血,這制運軍火糧草的好好撈一番,軍功封爵的好好樂一番,許是覺着這百年來兩國大小戰争不下百次,倒沒個誰鬥倒誰,又有個什麽關系?戰亂時的苦難,戰後百業俱興,再過個一兩年,還不照樣神鴉社鼓,又有什麽關系?

也許從來我們這些人就是悲哀的,更甚于生而被烙上奴印的奴隸。于我們,人人得而株之,卻不得不敬而遠之。明明手握權勢,卻不得步步為營,如履薄冰,偏偏身不由己,無能為力。

當無心半死不活渾身是傷地出現在我面前,多年來隐藏至深的懼意,竟肆無忌憚地湧了出來。“無心。”我顫抖着找不到自己的聲音,“無心你怎麽了?”

他的手冰似的冷,染得我的手也涼涼地出了汗,覺着我的手比他的還冷。只是他冷冷地看着我,手受了傷,卻異常堅定地拽緊我的手,一點點掙開拉着他另一只手的我。

“你滿意了,”他的嗓子像刀刮在厚重的木片上,狼似的盯着我不知所措的樣子,他笑了,終有了萬軍前殺虐果斷的戻氣,“你不知道?你終究是和他們是一樣的。”

“謠言是你散布出去的吧,就這麽急不可耐?”他的雙手卡着我的喉嚨,窒息的感覺使我霎時清醒過來,“你就這麽怕,這個位子坐不穩?”

“呵,”我冷笑一聲,這麽多年,他瘋狂的源頭終是找到了,“當然,這是我的命,我活命的根本。”我欣賞着他目眦盡裂的模樣,想起了蘇姬死的時候,他一家子,似乎都是一個樣。

“只要我稍稍再用力,你辛苦要保住的命,就‘咔嚓’,沒了。”

“呵,”我無所謂地笑笑,眼前有些充血,看不清他的模樣。只是當我以為真要斃命時,他又松手了。

“對不起,”他忽然又稍稍退後,只是不停的重複這句,“對不起對不起。”

“咳咳,”我終于恢複了過來,平靜地說,“不是我做的無心,你知道我不會做這麽‘顯山漏水’的事情。”我并沒這個必要,我只要做好一個天真仁善的挂名王後就好。至少現在是這樣。

“發生什麽事了?”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殿門窗都關得緊緊的,有些昏暗,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靜得有些出奇,他微亂的喘息,血滴落在地上的聲音,滴答,滴答。

“無憂,她是我母親,”他壓着嗓子,聲音有些嗚咽,“別傷她,千萬別傷了她,我怕我控制不住,我怕……”

“沒關系。”我輕輕的摟了他一下,“我們先處理傷口好嗎。”

她的兒子,無心是她的兒子,這下便複雜了。

他殺了所有多嘴的人,不乏有朝廷的權臣貴胄,能殺的不能殺的,都莫名奇妙的死去了。

我頓時覺得手腳都冰涼起來,這樣的結果,對于她是最好的,既收了流言又殺雞儆猴,可對無心是致命的,遲早查到他的身上,會牽連到我,他的仕途,他,我的命,蝼蟻一般的。

我的确很害怕,像當初噬人谷中只身徒手對着能一口吞下我的狼,像當初面對無憂毫無知覺的屍體,像當初面對母親日漸流逝的生機。

唯一陪伴在我身側的東西都要一一離去嗎?

人總是有軟肋的,數年來我如履薄冰,就是怕這一天。

實質上,蘇家這趟渾水,我是沒有必要摻和的,只是如今,也只能抖抖衣裳,坦然面對了。

公公一早便過來請了,似乎有些急不可耐,臨行,我并不知今日的變數,便只能吩咐老仆好好看管他,最壞的打算,便是當死屍運出宮好了。

“王上,先有後宮染血,後有前朝受難,此毒後絕不可留。”

“王上,南國不足為懼,不必有所顧慮。”

好一番言辭切切,好一番肺腑之言,好一群忠臣赤子,只是北王不為所動。

我便是在一片口沫子中緩緩走進這金碧輝煌的殿的,感覺其實與游街示衆穿行于市井間不無二致,只是他們掙的,一個是安居樂業,一個是權勢利益。

我還看見殿外守着的蘇家三子,那手中握着的刀,緩緩抽出時刀與鞘寒寒的摩擦聲,那是恨意,殺氣。我殺了他妹妹,無心殺了他三個弟弟。血海深仇啊,又偏偏要按耐住。

只是我現下無暇理會,這個局,分明是想挑起南北戰亂的,所以這人一概是便是奔我去的,所以他算好了無憂的母親是無憂的軟肋,無憂是我的軟肋,我是制衡南北的關鍵,雖然我只是棄子,但是在這個像□□桶式的南北關系中,需要一個導火線。

我只是不明白,他是誰?不可能是蘇家,因為蘇家的三子不可能這麽白白浪費,若說蘇姬是抛磚引玉來開這局的,那麽這些流言也不應是蘇家流出去的,畢竟王的威嚴擺在那,蘇家的名聲擺在那,蘇家向來做事滴水不漏,鮮有走漏風聲之說,那麽無心又怎麽會得到這樣的消息?又怎麽會收斂不住氣性沖動地殺人?

而我的直覺告訴我,那位蘇醒的美人,無心的母親,怕是最大嫌疑者了。

她想要什麽?複仇?滅了蘇家嗎?利用我,無心?鶴蚌相争?

恐怕并不只是如此,或者說,不只是她一人。

☆、動亂 終

随着北王那聲不耐煩的“滾”,蘇相只得領着那一衆瘋狗悻悻而去,只一雙雙血紅的目瞪向我,深惡痛疾的,悲痛欲絕的,狐假虎威的,落井下石的。只是瞪完後,個個都走得飛快。

“那你要怎麽辦呢?我的小王後?小情夫就要死了呢。”

“他是您的兒子,是您和您心心念念的人的兒子。”

“我的兒子多的是。”北王甚至連證據都沒追究,毫不在意地把玩着茶杯,那砰砰的一聲聲清脆砸在我的心上,不知是在為無心心痛,還是為自己心痛。

“他不過是個怪物。”

這句話,成功的激起了我的憤怒。

“那就說說您在意的吧。”我端正了下跪姿怒極反笑。“您對真正的解藥感興趣嗎?”

北王頓時神色一淩,從座上一躍而下,扣住我的頸脖,他的力度,也許我馬上就能聽到我骨頭碎裂的聲音了。

我卻仍在笑,緊張了?痛心了?若有百分之一是對無心的,他又怎麽需要我這個不尴不尬的人來護着,他又怎麽會變成今日瘋狂的模樣。這樣的苦,我拼了性命也要你們嘗到一分。

良久,他終于松了手,我被甩在一旁喘息。

“棋子不配談條件。”

“那要看我有什麽,”我又重新端正的跪着,莞爾一笑,“解藥在南國國庫,麒麟玉也在南國,只有我知道,它在哪。只有我,才拿得到。”

父王給的解藥是假的,也并不是全無作用,只是緩解了昏睡的症狀,一旦停藥,仍會昏睡至死。而數年前,父王一聽聞急需解藥的條件,便下令在民間封殺了此藥的生産,專供王室所用,而每年供應給北國的量,遠遠不足以将毒性完全解除,而真正的解藥,在南國世代封鎖的國庫。

這樣的國庫據說北國也有一個,之所以封鎖,聽母親說,不僅因為是前朝禁忌之物,還同前朝國師一族命脈有關,皆以麒麟玉做鑰匙,一分為二,的全者可得天下。

似乎,江山,美人,他想要的,都在我身上了。

“一句莫須有的東西,就想開條件?”

“我知道的東西很多,”我低下頭,見到金絲下繡的血牡丹,“我的要求也甚簡單,保住他的命,而已。王,這買賣也劃算。”我清淺一笑,“當然,王您不能動他,手下那幾條不聽話的狗要是動了,妾只能越主代庖了。”

北王的笑我并不是很看得懂,但除蘇家之意,我卻也明白,他不想髒了自己的手,也不方便自家人代勞,只得我這個燙手芋頭好好狐假虎威一番。

蘇家的下場見得太多,樹大招風嘛,功高蓋主嘛,掩飾得再好狼子野心也不可能滴水不漏,更何況沒有的都會被多疑者無中生有,去留榮辱,就只是座上人的一句話。

我便這樣跟無心說,要充當棋子而不被輕易吃掉,能屈能伸,以定局謀待變,七分假而三分真,該扮豬時扮豬,該鋒銳時鋒銳,平時便一副老實結巴樣便是,所欲者必不輕易顯露。

而今,我便是處處破綻了。

死寂的宮,發出些不合時宜的噪音,莫名的,我的心便抽了一下,不管不顧,當場提着禮服飛奔而去。

千足之蟲,死而不僵。

我的宮,走水了。無心在裏面。

“蘇丞相當真看重本宮,走個水都要領個大軍鎮壓。”我便只能硬着頭皮,略整姿态,當年,我是躲在一頂小轎裏,為了我自己,為了我的父親,為了這個我兄弟誓死捍衛的國家,穿過威武淩淩的大軍,去承擔我這個身份所應學會承擔的,而今,也許,我僅僅是為了一個人,他,準确來說,還是我自己,我害怕孤單,害怕殿中沒完沒了穿堂而過的冷風,害怕一個人面對,我需要一個人,無論是誰,無論是否手持利刃,只要,站在我身邊就好。

我是個自私的人呢。

我徑直走過去,略略掃了宮門一眼,血便猙獰地由他的手臂而下,他漠然的看着底下的屍體,骨子裏透出一股輕蔑。

還好,還沒死,我心中輕輕嘟囔一聲。

“娘娘,”蘇丞相挑起了眉頭,卻彎下了腰,“臣等正抓捕縱火之逆賊,恰是前日誅殺衆大臣之徒,望娘娘移步,以防傷及鳳體。”

“蘇丞相,俗話說的好啊,打狗還要看主人,怎麽,蘇丞相想打我的狗莫?”

“想這宮廷之內,向來是些俺膩閹人管的事,怎的輪到蘇丞相了?”

“臣等這是在抓捕要犯,事态緊急,故有所冒犯,望娘娘恕罪。”

“我這小狗聽話得緊,是不會亂咬人的。”我無聊的把玩着袖子上的流蘇,“你這群人氣洶洶地來我的宮,吓到他了。”

“不敢,臣乃奉命行事。”

“那好吧,”我無奈的攤攤手,“搜吧。”

說是搜宮,實際上就跟抄家差不多,我只能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搶的搶,砸的砸,看那些沉澱着太多傷痛的舊物,在一次次翻找中摔得支離破碎,清脆的聲音反而讓我松了口氣,這些舍不得放不下的,終于毀了。

只是有一個意外。

要碰到一個匣子的時候,老仆突然沖了過去。這一切發生的很快,還沒開始,已經結束。

蘇相的局很簡單,走水,捉賊,沖突,滅殺。到時上奏就會說,賊人縱火,劫持娘娘,後被殲滅,娘娘亦被誤殺。說不定還會說我個寧死不屈,予以厚葬。

其實刀子捅過來的時候,并不那麽痛。對于我所受過的傷,至少是這樣的。

我只是想看他奔向我的樣子,像小時候,練了一幅好字,跟哪個王族兔崽子打了架,在獵場上殺了只肥豬等我一起開膛破肚,都急忙忙的奔向我,而不是像現在,我急忙忙,看到的,永遠是他的背影。

他奔過來了。

眼前的景,開始模糊,漆黑,然後毫無知覺。

☆、死局

屋裏有點窒息的黑,我睜開眼,仍是冷飕飕的風,冷得刺骨。

有些桌椅被碰到的聲音,像一個人有些狼狽地離去。我坐起身,瞄到了桌上那半碗粥,還輕飄飄的冒着熱氣。

清晨的日光挪到了殿內,有些刺眼。

很好的太陽。

無心走了,他去投案。

我端坐在下方,聽身旁一個小妃調笑,“可不,這麽個俊兒郎,蹲錯了門,可惜了。”又感到座上一束目光投來,我只能若無其事,自飲自酌。

座下又一陣爽朗的笑聲,便叫周圍都安靜下來,我強壓下身體的顫抖,一模一樣,與無心一模一樣的人。

宴會我便再無心奉承,冷汗劃過心頭,腦子一片混亂。我并不确定,我在畏懼什麽。

我擡擡眼,看見北王一本正經在關懷他,她在噓寒問暖的嬌嗔,溫暖而疏離。

他不是他,他只是個只好看的金絲雀,而他,看似烏鴉,實質只硬骨頭的雄鷹,對自己狠,對別人狠。

宴會如願結束,只是終了時她對我神秘一笑,随即我便被領走了。

“無憂,”牢房裏很黑,僅有的燭光掙紮着跳動了一下,他聽到我的腳步聲,我聽到他轉過身時椅子叽的一聲,就像他走向我的第一步,雲梯叽的那聲,只是現在吓到的是我,不是他。

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越長大,越膽小。

靠近點,我終于看清了他,只是他沒面向我,側着身。

我心頭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便固執地扯過他的衣口,歪過頭去看他的另一邊臉。新鮮的刀痕,擦着眉毛而下,一指長,血已經凝了,混上塵土,有些猙獰。

我便吩咐着取了些水,着手處理傷口。

“誰幹的?”我輕聲說了一句,卻發覺壓不住聲音的顫抖。我在憤怒,是的,這樣的情緒在我身上并不多見。

“無憂,”他似乎并未察覺,玩笑道“我醜了,你會不會不要我?”

“是她是不是。”我冷冷地說,從小到大,什麽刀傷劍傷,打仗的刺殺的,每一道傷口的罪人都直接間接成了他刀下亡魂,而今,還有誰傷到他?

“好了無憂,”他仍然溫和地笑,“離開這,答應我好嗎,去過你想要的生活。”

“不!”幾乎怒火已經沖昏了頭腦,我第一次歇斯裏地地吼了起來。“為什麽我要逃,為什麽我要任人魚肉!”

“那個位置對你真的這麽重要?”他仍在笑,卻又有了瑟瑟的凄涼。

“無心,你聽着,”我平靜了下來,“他們會付出代價的。”

“可是無憂,我累了。”雙十的大好年華,說出的話卻猶如年過花甲之徒,“你看,外面的雪,好大。”

牢房的窗很小,依稀看到漂浮的幾粒小的雪花,風刮的一陣陣,不知要飄到哪。

“正如你所知道的,”他慢慢喝了口茶,似乎有個很長的故事要講。

“我的确是個老太監養大的,但抛棄我的,不是個宮女,她是個将門的夫人,後來成了你見到的蘇夫人。”

“本來,我是不知道的,只是在她欣賞人獸相博時,她見到了我。她來看我,她認出了我了。”他默默的垂下眼皮,就像少時硬撐着困聽我講戲文一樣,他靠在我肩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

“她說,我是她的孩子,我那時很高興,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吃不飽,睡不好,醒來就要逃命,會有人疼我愛我。”

我默默聽着,他的肩頭寬,摟不過來,我不知道為什麽,被罵怪物的時候,母親離開時,無憂漂走時,我都沒有哭,我甚至懷疑,自己沒有心,不會痛,現在我才明白,是因為沒有人懂得。

誰會懂得啊?那不見天日的谷中,我多麽渴望這只是場惡夢,醒來,我再也不會吃不飽,睡不好,醒來就要逃命,依舊會有人疼我愛我。

“可惜,她是讓我去送死的,因為我這張臉,長得像她的另一個兒子,”他嘲諷地輕笑一聲,“她是讓我代替我的弟弟,上戰場。”

一瞬間,我的無心,似乎又回到我初見他的樣子,有淩然的傲氣,卻透着股無可奈何的悲涼。

“我仍很愛她,我很羨慕我的弟弟,我不想這麽狼狽和孤單,我想有個地方幫我擋擋雪。”

“她要什麽我都可以給,我現在給不了,當我變強,我會給。”

其實天是很冷的,我們都是很冷的,連溫熱的眼淚,被這寒風一吹,也會凝結成冰。

“我死了之後,灰渣都不剩。”他嘆了口氣,“既然不是真的,又何必要如此逼真地造出來。”

我并不太明白這句話,但我不怎麽想浪費這最後的時光。

當一直害怕失去的東西失去時,其實并不那麽可怕。

或者說,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習慣了失去,便習慣了疼痛,習慣了悲哀,習慣了變得麻木。但有些別的什麽東西在占據我的心。

是仇恨

是不甘

如果我有權,你就不會死

如果我足夠強,就不會不停失去

不會任人魚肉,不會身不由己,不會無能為力。

如果我有野心,如果我不懦弱,如果我成為賭徒。

結果也不過是個死,有何懼?

☆、祭奠

人總是習慣性地遺忘,記住他們想要記住的,遺忘他們想忘記的。忘記不堪的,記住美好的,記住容裝,忘記內裏,記住突出,忘記平凡。

他們都想要成為,別人想他們成為的人。

他們都想要,他們以為的,安穩的,不動蕩的生活。

我也想要。

今天他要坦然的赴死,我要坦然地面對他的赴死。

很多時候,将自己僞裝的很絕情,僞裝得毫無顧慮,僞裝得無懈可擊,越是僞裝,越暴露的徹底。臨行時化了很厚重很濃豔的妝,聽到旁人的惋惜或不屑,也許就只有那麽幾個人知道,我只是在掩飾。我不想變得狼狽,憔悴不堪。我明白我代表着什麽,即使是顆棄子,也不敢忘,不敢怨。

我不敢看,也許旁人看來,我已兩眼放空,失了半魂,我卻害怕,那一束自臺上傳來的目光。

重罪之人,被認為是魔鬼的化身,要被神聖莊嚴的火淨化。

他們說這是拯救。

陽光,多好的陽光,曬得火辣。他們開始點火了,聖潔的火能将一切污穢之物燒個幹淨。

有跳大神的,滑稽的人在臺上舞着,喃昵着詭異的咒語。

他腰杆挺得很直,面無表情,似乎嘴角還有絲莫名的嘲弄。

耳邊還想起他時常在嫌棄,這衣服怎麽這麽髒。

他喜歡白衣,喜歡弄髒了,讓別人洗,聽我抱怨他的小毛病。

我也很怕髒,很怕熱鬧,很怕人多像集市這樣的地方。

他站在上面,白衣裳塗滿了血紅的鬼畫符,這麽多人看着,指指點點,他會怕嗎?

像當年那樣,他會怕嗎?

我扭過頭,看到座上的她,一臉的玩味,座上的王,一臉漠然。

他們的孩子,要被燒死了。

這是拯救。

若換做五年前的我,我會救他嗎?

會吧,可現在,我不是五年前的我,南國也不是五年前的南國,現在的我,沒膽量也沒能力去救。所以,沒人能救他啦。

五年前,五年後,還是得面對同樣的終局,從今,有些東西,就只有我一個人記得啦。

火便慢慢吞沒了這個人,離得很遠,我仍可以聽見那些回憶撕拉作響的聲音,在疼痛中被燒毀了,更像是被沉重的木車輪碾壓過骨頭的聲音,離得很遠,我看不清這個人,看不清他口中是否說了句再見珍重,火舌舔上他不白的衣,舔上他有些蓬松的發,靈魂慢慢的從世上消失,剩下焦黑的屍體。

我并沒有哭,也許是習慣了這樣得別離,便沒什麽感覺,或者早已在心中演習了數萬遍,真正來臨時,便又以為這是演習。

也許只是因為我不再迷茫,我知道下一步怎麽做,我只是不需要這樣一個人了。

這樣一個陪着我的人。

有些東西,被我扔了,因為,我明白,我要什麽。

無心死了後,我的日子并不那麽好過,平日裏宮內唯一開着的那麽幾扇窗,也被關個嚴實,吃食時有時無,聽說,是虎符不見了。

自然,作為質子,首當其沖。

想不明白的是,虎符如此牽連甚廣之事,一有不慎動及國本,又有南國虎視眈眈,北王再自大狂妄也是有這點理智的,此事應是捂得再嚴實不過才是,怎麽會連我這個階下囚都知道?

殿裏很黑,我只能蜷縮着身子強打精神,冷,餓,懼,有什麽我是沒有經歷過的呢,這麽多人死了,我還活着。

黑暗中,有一絲微弱的光,燭光,慢慢地走進。

包子瘦了,個子高了一點,這才讓我恍惚記起早已在那場宮亂被踩成肉泥的老嬷嬷。

她過得并不好,唯一的親人死了,又那麽小,什麽都不懂。

她并不說話,她放下燭臺,拿了兩樣東西給我,兩個帶着體溫的包子,一個讓她奶奶變成肉泥的匣子。我知道那是什麽,那是玉面,母親給我的玉面。

我突然明白了什麽,眼前只有一條路,我是個賭徒,必輸的局,還是不得不賭。

重見天日的時候,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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