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果然是那麽傾國傾城的臉。
蘇夫人嘴角一彎,梨渦淺淺一現,“如今我放你自由,做你想做的事。”
我并不怎麽驚訝,卻很好奇,“無心,是您的孩子吧。”
她有點莫名,“是與不是,又如何呢。”
終于,我也學會了稍稍裂開嘴皮,嘲弄一笑,原來,做了這麽多,不過是句“那又如何呢”。
可悲啊,無心,你這個天真又倔強的孩子,除了我,有誰在乎你。
有誰,在乎我?
數月內,北王駕崩,北國局勢巨變。
是我小看了蘇夫人的恨意,積壓了幾十年的恨意,她要毀的不只是北王,她要清掉當年所有參與到那場肮髒事的人。
她要毀掉這個北國,這個提供權利給北王肆虐的地方,這個她愛的人誓死要守護的地方。
我看到本是懷着敬畏之意來參加祭祀的的諸侯,開始鬧哄哄地占地盤,戰火從北國的都城開始綿延,這麽亂的時日,蘇夫人邀我出游,哀鴻遍野,她的笑意卻越發明顯。
“我就生在這樣的時日,”她欣賞着眼前的這麽出戲,“像戲本子說的那樣,我遇到了一個給我第一個包子的人。”
“他在逃跑,”她輕笑,清風拂過,帶來那麽點鐵鏽的火燒的味道,“他闖禍啦,想裝成我一樣的乞丐,來躲躲他爹的怒火。”
這個鎖在宮中幾十年的女子,浸在仇恨與絕望中幾十年的女子,瞬間在她身上迸發出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像是被點燃了,她那樣高興,如豆蔻年華。
“一個沒混過江湖的小少爺,笨手笨腳的,還總以為自己聰明。”
“又那麽死心眼,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她輕嘆口氣,像個小女兒家那在嗔怪。
Advertisement
他們的事我并不是完全知曉,但對南國而言,那位小将,那整個将門世家,的确是威脅,那場戰亂之始,我許還沒出生,據典冊記錄,兩國當時實力相當,因北軍小将異軍突起,南國吃了小虧,但是本凱旋而歸時,卻莫名被判了通敵的罪過,斷了糧,全軍覆沒在了半途。
“我本應一直在他身邊啊,從第一次見面就一直在。”她恍然起身,随手抓起一把陰錢,從城頭飄然而下,被地上的火燒沒了,“可我不在,就沒人記得了。”
“是啊,沒人記得了。”我重複着她的話,“沒有人。”
她歪過頭,又奇怪地看着我,“忘記吧,你還小,有些東西,我們不配。”
“柑橘若是種在這樣的地方,想必只能是枳了。”
“給南王去封信,請他來平亂。”
“他會來,不用我請。”
“不,不能遲,”她的聲音有些嚴厲,“北王老謀深算,必有後招,必須先發制人。”
我起身,又回頭看了一眼,她懶散地坐着,淡漠地看着,大約有些困,卻仍半睜着眼,不閉上。
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我想,北王不是死在金戈鐵馬的戰場的,他竟是死在這麽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手裏。就只是藥匙裏的那麽幾個雕花小口,她利用北王對她的愛,知道北王會為她嘗第一口藥,不顧自己也會染上毒,甚至為了北王不懷疑給自己下千日醉嫁禍給妹妹。
一個禍水般的女子。
一個那麽癡情而瘋狂的人。
☆、城破
北國的天,透着股浸入骨子裏的寒,宮中并沒有變,野心者,瑟縮者,自保者,蠢蠢欲動,坐立不安,若無其事,都是這樣活着。
戰火綿延,多年來南北僵持的局勢似乎出現了拐點,南國籌謀良久,北國內憂外患,這是父王一統夙願完成的契機,來的卻又似乎太簡單了些。
因為一個女人嗎?即使她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
我并沒有想太多,時局也不允許我想太多,或者說,有些東西的失去讓我變得不想那麽小心翼翼起來,我只想亂,越亂越好,一切都像我心中這麽亂,這些人都為他們當初做的付出代價,這些人都一嘗當初他們為了自己的安逸對我們所做的,讓我們所承受的。
也許,這就是為什麽她會選擇救我,我們,都是瘋子。
城陷了。
其實已經不剩下什麽了,她的兒子跑了,另一個兒子,死無全屍,剩下的逃了,北國沒有了王,至于錢財,親王們亂的時候就打劫了個清光,土地燒成了灰,活人變成了屍,就這麽幾個老人小孩茍延饞喘,當然,還有依舊若無其事的蘇夫人,依舊每天吃茶曬太陽,除去她日漸蒼白的膚色,一切都十分惬意。
據說父王踏進北國這座森嚴的囚牢時,與蘇夫人交談甚歡,那天的日頭并不那麽毒辣,南軍像一幫拉貨進城的商隊,幾乎不費一兵一卒,那麽浩浩蕩蕩地走了進來。
我記得當日出嫁,似乎也是那麽的一番景象。
十年,父王頭上,與金冠相稱的,早已是一片花白。
人說南國屬水,氣候溫和,溫養出來的,淑女如蓮,君子如玉。
父王當真是塊青玉,青翠的竹色,筆直而俊秀,英明而仁慈,有節氣。
堅毅而剛性,我這死磕南牆的德行,便是得了他的真傳。
他是這樣的,他不會笑的像一條毒蛇,他不會讓百姓流離失所,他會念國而舍家。
在他踏進這裏的第一步,我便看到了終局,死亡,滅亡。
我是懦弱的,我選擇了離開。我這麽努力地活着,是因為我害怕死亡。
十年的寒冬,使我不那麽适應南國的溫和,他們并不理解我為什麽這麽急匆匆地逃離,其實我也那麽清楚我終将躲不過,但是又那麽渴望,呼吸一下外面不那麽窒息的空氣。
白梅開得很盛,那麽幹淨有靈氣又倔強的家夥,喜歡這麽寒冷的冬,她的高貴只為他而開放。
母親的墓移到了南北過的交接處的高山,很溫和卻能看得到梅花的地方。碑上依舊什麽都沒刻。
她并不喜歡錢財,她并不喜歡權力,她并不喜歡宮殿,她并不喜歡陰謀,她并不喜歡治世。她只是喜歡我的父王。
對于一個人,如此大的代價,一生,生命,智慧,年華,自由。
從平凡,變得突出,變得銳利,變得睿智,變得無懼所有,變得患得患失,變得瘋癫。
步入死亡前,從遇見開始,只為一個人活着。
也許是她做的唯一一件傻事。
這裏很安靜,沒有人。
我從容不迫地擺下祭品,端起酒壺,一口一口地喝。
“現在,您終于可以如此平靜地,聽我說話了,母親。”
“十年了,還記得我嗎。我叫紫殊,是您的女兒。”
“我很害怕,您又不記得我了。無論我說多少遍,您都不記得。“
“我回來了,母親。“
突然間,我的咽喉處被酒嗆了一下,梗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也許是,我并沒有什麽想說的了。
酒喝得越多,越來越多我不想見到的越加湧現,大哥的死,無憂的死,母親的死,無心的死,
無心的死,---,無心死了,是的,他死了。
他死了嗎?
他真的死了嗎?
如果沒有,就永遠,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山頭很高,遙遙地可以見到北國的都城,父王的性子便越發的荒唐,本應進駐城防安撫百姓,反倒是在沒日夜地慶功,也幸得這樣,沒有人折騰我,也樂得清閑。
沒想到的是,日日在墳頭醉生夢死的我,竟有一日這偷來的浮生半日閑也有被打斷的時候。半睡半醒間,便被人強行架走了。
這年頭,山頭的大王眼光都特別獨特,竟像我如此這般蓬頭糟臉之人,俨然個只知吃酒的瘋婆子,也硬是被他看出點來頭來。
這擄我的哥們似也甚是驚奇,他家大哥已經揭明了我的身份,他甚是不解我為何還要裝出副瘋癫樣。我便樂意這般模樣,什麽公主,我倒樂意當土匪。
顯然我醉得不輕,醉得以為真的看到的那人。
他并沒有說什麽,就是在門口看了一眼,又同那山大王耳語幾句,離開。
相似而罷,我這樣想,卻也莫名,若是他真的活着,這一切如何?
這份不安萦繞身旁,我便日夜迷迷糊糊地睡着,困在這,周圍的人,說不上謙和,說不上恭敬,态度若有若無,或者說,他們只是在執行命令。
這不是一個山賊子應有的素質,這是訓練有素的兵。
我只得不動聲色地吃飯,睡覺,觀察,我并不能做什麽。但看得出來,他們并不是想要我的命。
他們想幹什麽?
在這裏的日子并不是那麽的難過,但這幾天他們都在緊鑼密鼓地籌備着什麽,山上的樹沙沙作響,風呼嘯過,他們并不盡拘着我,許是這基地據地甚廣,而不擔心我會混出去。加之軍中瘦弱之人甚少,我甚是紮眼。于是無趣之時,便穿套小厮的衣裳,四處晃蕩。
山大王神神秘秘的,帶着半邊面具,雖是銀白,卻透出股青銅的沉穩,半邊臉倒是秀氣,戰甲紮得一絲不茍,袍子卻随意一披,很矛盾地又很完美地糅合在一起,一個浪蕩的江湖游客,一個雷厲風行的将軍,橫掃千軍的霸氣,随意随性的潇灑,也許少時也是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少爺兒,經了那麽些磨難,成了今日模樣。
終究是有些東西割舍不下的不是。
那山大王倒沒有表面看的那麽難以接近,近衛倒是在誠惶誠恐的哆嗦,我也是吃了口茶壓驚,誰知他張口道:“小丫頭,據說你打那北王宮中來是不?”
我疑惑地看看他,點點頭。
“那蘇夫人你卻是認得的吧。”
我面上吃了一驚,心裏卻是了然的,雖詫異于此,但猜測怕是八九不離十了。
那麽我初到時見到的他,怕不是幻影。
一時間萬般情緒湧過心頭,我怕已不清楚眼前之景。是真實或是虛幻,更不知這十年的光陰,是真實還是虛幻,更不必說無心,他對于我,是真實,還是虛幻。
“她,安好否?“
“将軍應心中有數,“我心中冷然,,”受盡罵名,屈居人下,茍延殘喘,滿腔怨憤,宛如行屍走肉卻仍要言笑晏晏。何錯之有,生生為你錯付大好年華,到頭來,只是句安否?“
當他驚詫,警惕,忌憚,一并有的懷疑過後,剩下的是一片死寂。
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會得到相應的回報,并不是所有的癡戀終能修成正果。
見過太多,開始懷疑,否定,瑟縮,懦弱。
無心,你是否也是這樣,只有句安否?
數月後,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按部就班的發生。
戰況慘烈,似乎每走一步,都是踏着他人的血肉前行。
我駐足,觀望這滿目蒼夷的城,短短的幾聲嗚咽,都被人生生壓了下去。死一般的寂靜,剩下零星茫然的火在燒。
是了,這幾日,都沒見到他,想必是新朝剛立,怕重蹈我父王的轍,急急忙想站穩陣腳吧。
我記得那晚火燒得很大,燒得很旺,燒得那樣熟悉。
地上火燒着,天上雪飄着,糅雜出妖異的顏色。
他是沒想到我還能走這麽遠的路,一直走,直到遇見這場殺戮。
這場蓄謀已久的,也許比我的歲數還要長的,搭進了無數顆棋子身家性命的盛宴。
南北分裂的格局,終将是要改變了。
我看不到山大王的表情,那位将軍帶着吓唬人的面具,他甚至給馬也帶着,上下被戰甲紮得嚴實,若不是那領頭的威風,我當真是認不出來。
而她的表情,我确實看到了,她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子,這麽多的悲憤,習慣了隐藏,似乎已經忘了如何去表達。那麽單薄的身子,就一件紅衣,大東天的立在牆頭,俨然只勾人的豔鬼,偏大軍當前,靜靜地立在上面,觀賞着下面的戰亂。
人群中,就有那麽一個人,輕易奪走她這麽多,自由,年華,和善,尊嚴,她原本安逸無憂的一生。
到頭來,如何讓接受,幾十年的怨恨,是一場笑話?
讓她失去的那麽多,都是笑話?
☆、逆轉
她輕輕地從城牆上飄下來,像風吹起的枯葉,慌亂中便有一匹馬,雪白的戰馬,流星般飛奔而去。
遲了一步,他勒緊馬頭,停在她面前。
血從血紅的衣中滲出來,染紅雪白的雪。
她微吃力地歪過頭,似是有些好奇地望着他,又伸過手,蔥白纖細的手指有些調皮地撓撓馬的前蹄。
馬很溫順,它垂下眸,友好地打量着這調皮的大姑娘。
它認識她。
似乎周圍都很安靜,聽不見厮殺怒吼,刀劍争鳴。
她笑了,觸目驚心的血流過白皙的頸脖,淚水洗刷過漂亮的眼珠子,像無心一樣漂亮的眼珠子。
美人一笑,衆生傾倒。
她面前的人,像是被嚴寒凍住了。
可惜,我并未看到結局,又硬生生被人架走了。
“這是個局。”座上的人略顯疲憊,“我的好女兒,不應該解釋一下嗎。”
“有用嗎?”我淡定地坐了下來,“兵臨城下了,父皇還是好好享受最後一刻一統天下的滋味好了。”
“你果真恨我到如此地步?連故國都要舍棄?“
“非也,父皇,只要您肯舍棄這一切,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呢,只要活着。”
話是這樣說,我看得出,他并不想舍棄。
北上一統,實是損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若近期無內患外憂,休養個幾十年重整即可恢複,只是沒料到殺出了個山大王,可以說,這才是北國的真正實力。
真正的豬,真正的虎,如今才顯現。
這便是蘇夫人所說的後招。
父王并沒有想到,北王,将自己的死,也算了進去,并且,還是個請君入甕的誘餌,是一次值得冒險的千載難逢的機會,對于雙方,都是。
而無心,怕是扮演了挺重要的角色。
父皇沉思良久,突的笑了出聲,我并不喜歡如此癫狂的笑,大難臨頭,他卻對我說。
“無憂,你知我為何當年為何如此嗎?”
“歷年來,雙生并不只是這麽一對。你的母親,就是。”
“她,可是為禍者啊。用盡手段搶了她妹妹的身份,費盡心思到我面前。”
“你以為她當真這麽完美?她不過是為了擺脫李家的控制罷了。”
“這樣的醜事,還要勞煩我遮掩。哈哈哈。”
“多麽可笑,還有你的好妹妹,也是頂了你的身份,這都是你的好母親幹的。”
“可笑你還怨我,怨我這個為你母親鏟除把柄,為你打抱不平的好父皇。”
“您說笑了,父皇。李家集權甚重,大哥二哥小妹毫不知情,母親,只不過是你用來制衡李家的一枚棋子。”
“您的目的,已經達到,又何必說這樣的陳年舊事。”
“至于我,公主的尊貴,我無福消受。”
我并不知道是因為我變了,還是父皇變了,十年,可以改變的太多。
“別慌,”大軍破門而入的時候,父皇拉着我擋在身前,他在耳邊說到,“聽說這次領軍的是你的小情郎,我便看看,我的女婿,是何等的人傑。”
理所當然,父皇還頗有新意地在我的脖子處橫了把劍,鋒利得破了皮。
“讓我猜猜接下來他會做什麽?他不會殺你,會娶你為後,安撫那些個南國遺臣,你在,沒有理由反,只是,這只是暫時的,一旦他有了斬草除根的十足把握,無憂,怕是危險了。”
“這賭,你押錯了,無憂,若是我,起碼也是會留你性命的。”
“是嗎?”我彎彎嘴角,“父皇要相信,我是有福之人。”
看見我,他似乎有點驚訝,但也只僅僅那一瞬。
我仍微笑着看着他,看着他鎮定地拉開弓,那結實的弓弦吱叽作響,那又是我送他的,連把弓的姿勢,都是我教他的。
現在,箭對着我,蓄勢待發。
劃過皮肉,正中目标。
我受了輕傷,我身後的人轟然倒下。
我并不是沒有看到,死前,他的手緊緊拽着個香囊。
做工并不精細,笨手笨腳的像是個十三四歲小孩的傑作。
他說,“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我終于要來陪你了。”
終于。剩下我一個。
雪停了。
據說,那戰事停後,山大王消失了。
我醒來後,嘩啦啦的床下跪了一大片,哦,真如父皇所料,我被封後了。近日染了些風寒,許是在山中行走許久的緣故,一時涕淚橫流,惹得衆人都以為我為故國傷懷,一時流言蜚語的便興了起來。
我便甚是郁悶,那麽場戰亂過後,我住的仍是同一個地方,吃的仍是穿的仍是,何來傷懷?難不成是因為我那個扔了我十幾年不聞不問的父親莫?
慶幸的是,我便可以稍自由些,畢竟他需要放我出去,釣魚。
我為魚餌,他拉着漁繩。
有什麽可怕的呢,畢竟似乎我也沒什麽是值得在乎或能夠失去的了,我并不指望他能給我一個解釋,不指望,亦不敢,不敢去面對。
是我先毀了他的國,雖然,害死他父親的,是他母親,害死他母親的,是他自己,也是他們,一步步推他至今日這副田地。
但,是我,使他斷掉一切挽回的可能,雖然這可能很渺茫,雖然,看起來我只是迫不得已。
死是很容易的,活着才不容易。
你看,蘇夫人死的多麽輕快,從此,通敵叛國的罪,便是我一個人的。
是我修書給父王,是我在書中繪了幅北城軍防圖,是我告訴他機不可失,是我冷眼旁觀着他的家國,被人侵占,踐踏,是我,引來的南國的兵。
是我親手毀掉這個令我痛苦半生的籠子,卻也毀掉他自幼長大的地方,我看着他長大的地方。由一片繁華到徒留烏雀哀鳴。
我帶來的,慘烈,悲痛的戰争,不是始作俑者,也是助纣為虐者。
☆、重逢
宮早已是不堪入住,衆人便草草收拾,挪到了上次南北大戰前北王室遷前行宮。
立後的儀式也甚是草率,他淺淺托住我的手,一步一步走上上百階的梯,我擡起頭,行宮有些年頭了,屋上的琉璃瓦,并不是那麽刺眼。
走到盡頭,他頓了一頓,低聲道,“你,不是無憂公主吧。”
“是與不是,有何幹系?”我莞爾,“他們認為是,便就是了。”
“是莫?”他露出點冷冽的笑,連帶着和睦的風都變了味道,“皇後,我備了份厚禮與你。”
推門未入,聽見陣笑聲,銀鈴般。
她在與無心說笑,似乎很開懷,無心的嘴角也彎了彎,原來他也還是會笑的。
我并不忍打擾,卻被人叫住了。
“皇後尚未領朕的禮,怎就走了。”
他笑吟吟地拉過渾身僵直的我,領到女子面前,“如何?世上竟有與你如此相似之人?”
他的力氣之大,逼迫我不得不直面那女子。
的确,除去眼角那淚痣,與我是一模一樣。
是無憂,她沒死,她在朝我笑,即使那笑是不屑的,譏諷的,但至少,她還活着不是?
我伸出手,想拉住她,只是,她輕巧地一避,追着無心的腳步去了。
慶幸的是,這個新的籠子位于偏南的地方,太陽終于是暖和了些,我便得了覺悟,打算在殿外親手打張搖椅,繼續做我的挂牌閑散皇後。
只是,包子遞過來的錘子,似乎怎樣都拿不起來,一次,兩次,滿頭大汗,氣喘籲籲,還是那麽輕脆的哐啷掉到地上。
我的手一直在發抖,用不上力氣。包子在一旁低聲道,“娘娘,傳禦醫?“
“不用了,“我嘆了口氣,”他不想我查到的東西,我怎會查到?“
旁邊一衆宮女噤若寒蟬,面面相觑,我略掃了他們一眼,道,“罷了,叫人來照着圖紙打一個吧。“
果然,第二天,皇上借着養病之由将後宮之事全權交于柔妃處置,也就是真正的無憂。
我突的伸了個懶腰,日光晃得我昏昏欲睡,身體日漸虛弱,也甚是畏寒,卻又不肯窩屋中,便在殿前挖了個小坑烤紫薯吃。
沒幾天可活,偏要活夠這幾天。
可惜的是,甚是冷清,只有我一個人,對着灰黑的稍冒點火星的坑發呆。
上一次烤的時候,一家六口,齊刷刷地圍着坑,小家夥們凍得涕泗橫流,都熱切地看着坑,迫不及待去吃,卻燙的哇哇鬼叫。
發呆的時間長了,沒有發覺身邊站了個人。
“想不到皇後娘娘的生活倒是悠閑,“柔妃的小腳一踢,那小坑的半點火星也沒了,我便瑟縮了一下,也笑了笑,”嗯。“
皇上恨我,但我還有用,便換了柔妃來整,手段有限,就是斷斷煤,斷斷糧下下毒什麽的,從小到大,還是那麽死腦筋。
她便只能時不時過來看看我的落魄樣,順便說說皇上,是如何如何整治叛徒的,雷霆手段,血流成河,簡單不失效果。
或者說,後宮又來了哪位哪位官家小姐,承龍恩,受盛寵,懷子嗣。
“無憂,你很恨我嗎?“
她尖酸刻薄的嘴臉一頓,竟一時不知說出什麽話來。
“我沒有選擇啊,“我撥開一片紫薯皮,裏面的裏面,更加的紫,冒着熱氣,香氣。卻被她一腳踹倒在地,狠狠地踩成爛泥。
“是我的,本應是我的。本就應是我的,你個竊賊!”我耳邊恍惚聽見了這句,很熟悉。
我便是在繞着一個點在走,走了半生,發現走回了原點。
“我沒有選擇啊,”我又重複了這句,說完這句便似乎用盡了身上所有的力氣,困倦,疲累,倒是很羨慕無憂能夠這樣精神飽滿地落井下石。
的确,這周圍的一切,随着柔妃的打點照顧,似乎與冷宮無疑了,宮女一批批遣散,留下的包子仍然沉默少言。
“王上要被斬首了。”有一天,她對我說,怕我沒聽清楚,她又重複了一遍,“公主,王上要被斬首了。”
“我知道了。”我放下書,已入春季,野草瘋狂地長着,淹沒了盆栽裏的花。
“您應該去看看,“她破天荒第一次說了這麽多話,”他是您的父親。“
“在我看來,他只是寇,成王敗寇的寇。”
嘩地一聲,擺桌面上的冷嗖嗖的剩飯剩菜被她一下子推倒在地,我略有不悅地皺起眉頭,撞上她血色的眼。
她還很小,烏絲中便有了刺眼的白。
“大殿下若在,便不會容忍公主的做法。”她冷冷地說,嗓音像磨刀石磨刀霍霍的聲音,“公主不願意去,奴婢不勉強,只是奴婢伺候不起公主了。”
我端詳了這個比我小幾歲的人良久,輕笑出聲,“我竟不知道,你是什麽時候識得我大哥。”
“公主不記得,但是奴婢記得,”她垂着眼,讓我看不清,“大殿下孝順,聰穎,勤勉,二殿下鬼主意最多,公主的脾性就是二殿下帶壞的。”
“奴婢替奴婢的姥姥不值,替那些死去的人不值,原本該死的并不是他們。”
“哦?這麽說,你認為我該死?”
“奴婢認為,麻木不仁者,該死。”
“這麽說你都知道了,”被碎瓦刺穿的感覺并不是那麽疼,她說得對,我是麻木了。
但我還是捕捉到了她臉上的一絲驚恐,她還是善良的,只是太苦了。
苦到對痛無知無覺,苦到以往所有的快樂都是澀。
“我并不是公主,出生便是怪物,會帶來災禍。”
“他們應該把我殺了。”
她終于忍不住,匍匐着爬過來,替我清理傷口,她在發抖,碎片從傷口拔出的過程異常地漫長,我感覺到,一滴滴滾燙的,落到皮膚上。
“對不起,”我望着被宮牆劃成方方正正的天空,連偷跑進來的光都是方方正正的。“雖然這句話沒有用。”
“既然南國是從我手中弄丢的,我拿回來就好了。”
我是個自私的人,既然沒有值得的人,那麽就為了自己好了。
即使不負天下人又如何呢?有誰在乎?
既然簡單的都不給我,,那麽我去争別的好了,既然這麽努力都得不到,那麽更加不擇手段去得到好了。
“怎麽,姐姐是身體不适了嗎?”柔妃一臉關切,“南國逆賊處刑之日,姐姐身為北國之後,可不能錯過啊。”
我微笑,不語。
“想那逆賊當初可是親送姐姐出城,想必姐姐也是不舍得的吧。”
我明白她在笑什麽,不孝,叛國,二嫁,即使逃出籠子,我也并不會好過。
看到我不好過,她也許就好過了。
“他小時候,最疼你。”
“姐姐說笑了,我這一風塵女子,又有什麽爹娘呢。不過現在,倒是有陛下。”
我便饒有興趣的端詳着綁在祭壇上的人,與其說人,不如說早已是屍體,只不過是用參湯類吊着一口氣等到行刑,心口上的箭傷,鮮血凝固,腐爛的皮肉招來了蒼蠅,嗡嗡嗡的好生熱鬧。
通透的玉,本來像琥珀似的無暇,但是卻摻雜了血絲,像血融化在水裏,一點點化開。這樣漂亮的鴿子血,卻做成了詭異的面具,呆在我身邊十幾年。
算起來,自遇到無心,也有幾年沒有戴了。
“這個位置,是最好的觀賞行刑的位置。”我彎彎嘴角,“也是最能發現端異的位置。”
“可惜我當時并沒有在這個位置。”我輕嘆口氣,皇上依然目無表情,“陛下,臣妾的表演甚是精彩吧。”
“陛下一向明了臣妾是個什麽樣的人。臣妾勸陛下,還是斬草除根的好。”
“臣妾知道陛下心善,所以,代勞了。”
“南國逆賊,列罪如下”
“罪一,侵人國土,擾民安寧。”
“罪二,不敬天命,觸怒神靈。”
“罪三,殘害忠良,罔顧倫常。”
“罪四,---”
便有言官跳出來進谏,道,漏了項罪名,呈列南宮中的人證,以及證明我不是無憂的物證。事實上,當初的證據已被父王毀了個七八,不過我想要有心保留,倒也不難。
畢竟,我是真心期盼過,無憂能夠回來。
我如願看見人群的騷亂,看到他們的恐懼,厭惡,全然沒有剛才的義憤填膺,滿腔熱血。
“哦?皇後對此有什麽要說的嗎?”
我挑了挑眉,“全憑陛下處置。”
我并沒有看到他的表情,我只是想逃離這裏,越遠越好。
第二天,我終于逃出了籠子。皇後,暴斃。
☆、逃離
我做了個夢,夢裏一直在爬懸崖,每一步,都好似要掉下去。
我咬着牙,拼命抓着那不大牢靠的石頭,我不能死,我告訴自己,我不想死。
多痛苦我都不能死,我還沒有得到我想要的,即使群狼環身,即使周圍的都是瘋子,即使我也變成瘋子,我也要活着。
我不會像他們,這麽懦弱得選擇去死。
我看到指間沾滿鮮血與泥土,我感到四肢因劇痛而麻木,我看着遙不可及的崖頂,望着深不可測的腳底。
有人問我,“你想要什麽?”
“活着。”
“就只是活着嗎?”
“忘記。”
“為什麽?”
“想簡單地活着。”
那個聲音消失了,當我以為要支撐不住時,它又說,“活着,又怎會簡單。”
我便從這麽一句中清醒過來。
只是夢。
我從車裏頭懶洋洋地探出個腦袋,吃了一臉沙,果真就見着了國師那缺德鬼。
“這年頭都混哪啦?”我慢條斯理地吐出嘴裏的沙,被這狡猾的斯堪堪躲過,吊兒郎當地騎着他那老掉牙的驢,這下子裝成個臭老頭的樣,不顯半點慈祥,反而更讨打。
“小姑娘家的動不動就動手可不好,”他苦口婆心地勸着,那調子還學着人家老人家拖得老長,像只冬眠的老烏龜。
我伸手開始扯他的胡子,“這粘的老結實了,咋弄的?”
“痛,這丫頭,一天不管上梁揭瓦的,我告訴你小心沒人娶。”
我忽地停了一下,“誰說沒人娶,我可一下嫁了倆!
許久而後,我便問:“我們要去哪?“
“一個沒名字的地方,但是很安靜。“
安靜?墓地也挺安靜的。
“有很多花。“
花?母親的墳地也是有很多花。
“很多和善的人。“
和善?什麽是和善,很多一心想我死的人,他們也是和善的人。
“紫殊,你逃出來了。“
是啊,我逃出來了,可是,逃得掉嗎?
“這是南國的一個小鎮,地處深山,這裏的人都不大與外界聯絡,頂好的修身養性之所。“
這下子這只狐貍終于露出了他原來的狐貍皮,由于從小身體不好,這國師仍是瘦巴巴一張蒼白的臉,本來挺好的皮相,愣是被他一身的騷包氣質掩飾得毫無出頭之日,難怪國師一族總是一脈相傳。
說到底,這位算上是我的竹馬了,兩個都是怪物,一個見不得光,一個出不了門,一天兩頭沒事就找架茬,至今為止仍是平手。
說我恨國師一族,其實也不然,雖然隐瞞我真實命脈者的确有他,但當年,他尚未及冠,父親因病早逝,又要小心維持國師一脈在南北國間的尴尬地位,自顧不暇。如實道之,虛假報之,并未能改變什麽。
身處險境,而能潇灑自如,游刃有餘,淡然處之,可以說,無論從能力,抑或心境,我自認遠不如他。
“既然已經有想要的,何不放下拖住你後腿的?“
“沒想到一向清心寡欲的你,會說這樣的話。“
“女人家就是麻煩,明明什麽都知道,偏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騙自己莫?“
這樣的疼痛,并不是鈍刀割肉,而是慢慢地看到肉被割離,自己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恐懼的疼痛,一腳從懸崖上踩空的恐懼。
很奇怪不是,一個人從懸崖上摔下來,不是被摔死的,而是被将要被摔死的恐懼吓死的。
我并不想成為一個冷血的人,一個麻木追求的人。
“我想,給他一次選擇,也給我一次選擇。“
“我知道,你是喜歡交易的人,
“你會得到你想要的。”
這幾日,可以說是真正的浮生半日閑,我真正享受到,自由的美好。
芳草鮮美,落英缤紛。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想要的,簡單而快樂的生活,我心裏的,最想要實現的願望。
當然,這是什麽代價換來的,我最清楚不過了。
“你并不屬于這,”他說,“盡管你渴望這,但是你并不屬于這。”
“若是說一開始你是被逼的,那麽,”他笑道,“現在,這就是你的選擇了。”
“我就是喜歡看到你們掙紮的樣子。”說話間,今晚的肉便有了着落,“永遠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失去的才值得珍惜。”他提起魚簍,像醉漢似的一搖一晃的走遠了,毫不留戀。
并不知道是什麽驅使着我,迎着風,我狂奔,發髻被沖開,發飄散在空中,陽光反射出好看的金色,那是溫暖的顏色。
我很想去抱一下他,看是不是抱起來像我想象的那麽硌,看起來這麽瘦。
我停了下來,他走遠了。
是不是因為,我已經失去了抱的那個勇氣?
因為,他不是他?
因為,我已經不是幼時的我。
他是對的,面對的,是被逼的,而如何去應對,是我的選擇。從在噬人谷中,再要被吃掉時,選擇了反抗,便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來客人了。”他笑着說,“看來有好戲看了。”
是無憂。她往那麽簡樸的草屋一坐,便是真正的蓬荜生輝。
“姐姐來啦。”她又悠然吃了口茶,“想不到姐姐能找到那麽個漂亮地方,真是叫我好生羨慕。”
“不過是茍延饞喘,想找個好地方葬了。”我面對着她坐了下來,看着她,生的跟母親一樣漂亮,“真好,你還活着。”
“姐姐這樣的人,不怕髒了這樣的地方。”朱唇微動,吐出的卻像是毒蛇的唾沫,“宮中假冒的賤婢,都是充作軍妓,玩死了扔亂葬崗。”
“不過姐姐,那裏的野菜倒是不錯,姐姐吃過嗎?”她無聊地轉着杯子,“死人的血肉養的,比宮中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好吃。”
“這幾年,你過的不好。”我嘆了口氣,“對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