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場落地的科舉考,很快就被蔣晏抛在腦後。那兩年他父親的衰老漸漸明顯,腦子也壞了很多,在屋裏時常一坐就是一天。不清醒時就扯着蔣晏喊“雲娘”“我害了你”之類,清醒時又堅持不把蔣氏交于外人手。蔣晏無可奈何,別無選擇地開始接手蔣氏的生意。沒有幫手,舉步維艱。

那天和兩家遠道而來的船商談生意,他畢竟稚嫩,幾分薄利被克扣的所剩無幾。酒過三巡,瞧着滿桌聲色犬馬更是悶得難受,找了個借口出來。

隆冬時節,整條長街覆着晶瑩剔透的一層雪。天冷得要命,他在酒樓門前少站,一眼就看見臺階下面一個裹得竹筒粽子一樣的人影。那粽子立在那兒,偶爾蹦上兩蹦,搓着兩只手不住地呵氣。

粽子面前擺了個書畫攤,上面挂了幾幅字畫和幾面扇子。這時候街上人不多,半天才有個人在攤子前面駐足片刻,粽子立刻笑盈盈地迎上前:“這位公子真是好眼光,這扇面是霜山先生真跡,您瞧這字、這墨、這扇骨……非是識貨人瞧不出來的……”

那客人将眉頭一皺,不客氣地翻了翻那扇子:“你這裏會有霜山先生的真跡,誰信?”

“我看您是行家,實話和您說。”粽子伸出凍得通紅的手,點了點扇面的一角,“是不是真跡,您看這章。霜山先生的章是雙刻,除了‘霜山’兩字,背面還有一枚霜葉的暗紋,這是仿不出來的……”

蔣晏對字畫所知不多,此時也有些好奇,上前了兩步去看那個“霜山先生印”。粽子見又來了客人,笑着轉過頭來道:“您也是識貨的人……”說完卻愣住了,盯了蔣晏的臉有一會兒,才又是一笑,“原來是老客人了。”

蔣晏莫名在那一笑裏看出些嫣然的意味,不由得也怔了怔。這人,正是他幾個月前遇上那個替考進士的,他擡頭瞧了瞧酒樓上“珍味閣”三個字的牌匾。

只見之前那客人握着扇柄,似乎有一點動心,問道:“這真是真跡?要多少價,你從哪得來的?”

“這您就放心吧,保準是正來路的。買您就一兩半銀子。”見對方似有些猶疑,粽子攤主嘆了口氣,“我不說,還怕您不信,這扇子是我師父留下的。他生在窮人家,上頭還有一個孿生的哥哥,兩個人讀書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家裏沒錢,供不上兩個人念學堂,先生便給兩人出了一道題,讓他們每人仿一張霜山先生的扇面,誰仿得像,誰就接着念。”

“兩

個人都将扇面仿了出來。交給先生之前,弟弟偷看了哥哥的扇面,比自己寫的要好,旁邊還仿了一枚以假亂真的紅印。弟弟心裏着急,竟然用朱筆将哥哥的印塗花。第二天是弟弟去交的扇面,因為有那枚壞了的印,先生留下了弟弟。哥哥不知道自己的兄弟暗中做的手腳,獨自回鄉裏種田供弟弟念書、上京趕考……我師父心中有愧,書讀得往常還要勤奮,最後果然考中。”

“師父做了官,可每每想起自己對兄長的暗害,起坐難平。後來有一次,他去同僚家做客時,偶然發現同僚家中有一件收藏,正是當年他們仿得那扇面的真跡。師父想就是賒幾年的俸祿,也要把它買下來,他的同僚看他真的想要,便也客氣地半送給了他,但那也讓師父幾乎傾家蕩産。可是師父拿着這扇子回鄉的時候,他哥哥卻得了痨病,已經過世。”

說到此處,他露出凄恻的神色:“師父心念已灰,從此厭倦了官場,回京後一直在書塾教學,不再出仕。後來我做了他的弟子,也仿過這扇面,師父看了我的字,長嘆了一聲将這扇子給了我,不久之後也過世了。”他有點哽咽地道,“都說世事難料,沒過幾年我的父母也……家裏一落千丈,我也只有忍痛将這扇子拿出來賣。”

那客人也有些動容:“原來如此,那可問小兄弟……這扇子半兩行不行?”

“一兩,再少我就不賣了。我師父當年淘來它的時候,花了百兩都不止。”

那客人可惜地看着扇子,搖搖頭走開了。粽子攤主輕輕嘆了一聲,撫摸着扇骨,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蔣晏看着他的側臉,凍得有些發紅的兩頰,和微微顫動的睫毛。心裏不由得也有些不忍,替他将扇子合攏放好,低聲道:“既然是先師遺物,便不要賣了。你……”他還沒說完,卻見粽子攤主轉過臉來,古怪地盯着他看了兩眼,終于憋不住“撲哧”笑出來。

“你還真信了啊?”

蔣晏一愣,見他纖長的睫毛下閃着笑意的眸子,這才明白過來。感覺自己像是被愚弄了,心裏有些憤怒,轉身就要走。粽子無奈笑道:“說笑嘛,蔣兄不要當真。不這樣說,我還怎麽做生意……”

生意場上本就是爾虞我詐,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只是和這人比起來,一個騙得大一點,一個騙得小一點。其實本無差別。蔣晏停下腳步:“你一直都在這裏做生意?”

“是啊。”粽子将折扇搖了搖,“蔣兄不是來找我去考

進士的吧?這也太早了。”

蔣晏搖搖頭:“我和幾個……朋友來這裏吃飯。”

粽子微微一笑,露出一個了然的神情。突然斜着眼睨了睨珍味閣的裏面,悄聲道:“那幾個是不是你的朋友?來找你了呢。”蔣晏一瞧,果真是席上那幾個船商和陪客。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皺,沉默了一下,擡步向珍味閣裏走去。

就在這時,卻忽然聽到身後急匆匆幾聲腳步。“對不住對不住——公子,小心!”

蔣晏一回身,就立刻被一個撲過來的人狠狠撞了一下。緊接着,一團墨汁就稀裏嘩啦、不偏不倚地灑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那幾個船商都呆住了。粽子攤主則捧着一方硯臺,眨着眼睛露出一個盡量憨厚的笑,道:“這位公子,對不住,真是不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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