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叫什麽?”半刻鐘後,兩人走在街上。蔣晏時不時拎拎染了墨的袍襟,他修養本還不錯,但是對着這麽一件衣裳,也忍不住露出嫌惡的神情。
“蘇池。”
“蘇遲?遲緩的遲?”他有點鄙視地問。
“不是,是水池的池。”因為理虧,蘇池只得好脾氣地回答他。見蔣晏還是一臉不耐,在前面走得飛快。蘇池只好小跑着跟上去,“我不是在幫你嘛,誰想到你會生氣。不就一件衣服……”
蔣晏回頭瞪了他一眼。蘇池縮了縮脖子,卻還是小聲道:“……不就是一件衣服,你那麽有錢,怎麽還計較。”
他自小就一窮二白慣了的,在珍味閣門前也曾見過不少高門纨绔子弟的行徑,所以對蔣晏的斤斤計較很是不解。蔣晏氣得臉一白,但是又感覺和這樣一個人理論反倒是顯得自己頗無聊,便冷哼了一聲繼續向前走去。
自蘇池在珍味閣前,将那一手墨汁潑到蔣晏身上之後,他神色就再沒好起來過。最後在圍觀衆人驚異的神情之中,兩人決定到街上去,由蘇池出錢給蔣晏再買一件衣裳。
蘇池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錢袋,低頭苦着臉走着。
前面不遠處可見一家成衣坊,坊前挂着塊金燦燦的門匾,裏面的衣衫五彩玲珑、金翠奪目。蔣晏擡步就向那成衣坊門前跨去,把蘇池吓得聲音都發顫,慌忙拉住他:“蔣兄……蔣公子,蔣少爺,能不能換一家?”他說着瞥了一眼那看上去就價格不菲的衣衫,喉嚨哽了哽,更加艱澀道,“這、這裏的衣裳太貴,在下賠不起啊……”
他凍得兩頰都紅了,一雙眼睛瞪大了瞧着蔣晏,神色又哀怨又可憐。蔣晏見他如此,在心底莫名地微笑了一下,故意擡眼去看那殿裏的衣裳。果然蘇池的喉嚨間又發出一聲輕微的哀鳴,掙紮道:“蔣公子,您能不能……”
蔣晏輕輕勾了一下唇角,但蘇池忙着晃他袖子,并沒有看到。蔣晏一句“不行”已經到了嘴邊,目光卻突然落在蘇池嗫嚅的喉頭。本只是無意間一瞥,他卻突然怔了怔,若有所悟。
“你把你帽子給我。”他忽然說。
蘇池疑惑不解地“啊”了一聲,擡眼望着他。蔣晏板着臉道:“我冷,你把你帽子給我。要不咱們就跟這兒買!”
蘇池一聽,立刻就乖乖摘下了帽子遞給他。蔣晏的目光從他被帽子壓低的鬓發下面掠過,在耳垂上略一停留,果然見那上面有被蠟封住的耳洞。
他将帽子接過,蘇池明顯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情:“蔣公子,我知道一間布坊,質量好也便宜,你跟我來。”
蔣
晏點了點頭,難得沒有再說什麽,直接跟着他走了。
蘇池說的布坊在一條深巷裏,甚至沒有門牌,從外面看只是一間普通的民居。裏面的三間房裏,一間是布匹和成衣,其他兩間都住着人。蔣晏在店裏挑衣裳的時候,還有店家養的兩只老母雞撲棱棱地翻過門檻,“啪嚓”摔進店裏。
蘇池彎着腰将兩只雞拎起來扔出去,回頭對蔣晏尴尬地一笑:“你別介意,這裏雖然小,但是衣裳還都很不錯……”正說着,那兩只雞又翻山越嶺爬了回來。蘇池只得又把它們扔出去,關在門外。聽蔣晏叫他一聲,他馬上回過頭。
蔣晏這時候已經挑中了一件靛色對襟軋花的外衫,正試在身上理着腰帶。“這件還算合身……就是它吧。”
蘇池托腮望着他,看似在打量他的衣衫,實則在心中想對策。過了片刻,才慢悠悠道:“不,這件衣裳太花哨,不襯蔣公子你的氣質。”蔣晏道:“哦?那你說哪一件好?”蘇池在挂起來的那些衣衫中撿了撿,躊躇了一會兒才拿起一件素白像孝服一樣的衣裳:“這件!”
即使不問價,常人也一眼就能看出她拿的那件,必然是這裏最便宜的。蔣晏笑了一聲,擡眼見蘇池正舉着那衣服巴巴望着自己作獻寶狀。他沉默了一下,然後才笑道:“那麽拿過來我試試吧!”
蘇池的愁雲慘霧一掃而空,高高興興應了一聲。十分狗腿地走上前将衣服展開,提蔣晏披在身上。他身量比蔣晏矮了許多,踮着腳尖的時候,蔣晏一低頭恰可以看到他細如柳葉、彎如新月的眉。
蔣晏垂下眼簾,微微一笑。
蘇池給他展平胸前衣襟的褶皺,在領口處一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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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晏就穿着這樣一件素淨得過分的衣裳回了家。那衣裳洗過之後,他收起來放在衣箱裏,沒有再穿,卻也沒扔。偶爾回想起那天蘇池給自己穿衣服時的模樣,他起先只是想笑,不過想得多了,卻又莫名覺得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心裏撓着。
自那之後,蔣晏再去珍味閣時,總會想着到門前和蘇池打個招呼,或是說幾句話。在附近的地方路過,也不時去看看他。蘇池是個窮人,不折不扣的窮人。而在此之前,蔣晏還從未想過,自己會和一個這樣的人産生交集或是共同語言。
“你為什麽叫蘇池?你母親姓池麽?”
春融冰雪,正午時分的京城,大街小巷灑着一層淡淡的陽光,顯得暖洋洋的。蘇池在書畫攤子前搬了把椅子給蔣晏,他便随手搖着一柄攤上的折扇。
“不是。”蘇池将幾支毛筆放在筆洗中,涮了兩下,“我
的名字是師父給取的,師父家院子外面有一個小池塘。”
他說着,将筆按大小一支一支挂起來。蔣晏這些日子來已經聽過不少他做生意時繪聲繪色以假亂真的故事,都是用的同一個原型——她那倒黴的師父已經不知被編配了多少遍。但卻始終沒有提他的父母,蘇池見他欲言又止,便笑一笑道:“我是師父撿來的,不知道爹娘是誰,就跟着師父姓蘇了。”
“那你師父是……”他還沒說完,蘇池已經把桌子和他坐的椅子都收起來,堆到珍味閣的門邊:“我師父在學館教學,改日帶你去瞧他。”
“今日不能去?”
“當然不能了。”蘇池拍拍手上的灰,走回到他身邊擡起頭望着他,微笑道,“今日你要帶我去濃蔭湖坐船,你答應過的。”
蔣晏和她的視線一碰,也笑起來:“是,那就去坐船。不過你……得換身裝扮。”見蘇池疑惑的神情,他淺笑着将折扇合起,有些輕佻地點了點蘇池的下颔,“春日泛舟湖上,實乃人生一大美事。就讓我有個佳人在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