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蘇池被關進了後院一間荒涼無屋子裏。傍晚,有兩個小丫鬟偷偷送了一點殘羹剩飯給她。方才入夜時,看守她的丫鬟又給她找了一點鋪蓋。不得不讓人佩服蔣家的下人,倒是比主子有情有義些。
一條薄毯子,在這深秋的寒夜裏聊勝于無。這間屋子沒有窗,卻從合不嚴的門板裏透過幾絲慘白的月光來。蘇池裹緊了毯子靠在門邊,外面兩個看守的丫鬟約莫也是冷極了,半夜睡不着,叽叽喳喳地不停說話。
“……你看見今天夫人氣成那樣子了嗎?”
“看到了,吓得我一聲都不敢出呢。但少夫人就是那脾氣啊,犯了錯也不會在她面前低頭的,唉……”
年長一點的丫鬟冷哼一聲:“你還看不明白,你道少夫人私通的事是真的?”
“啊?那難道是夫人和大小姐故意……”這個年輕的丫鬟還沒說完,就挨了一巴掌。“這是咱們能議論的麽!況且夫人生氣,卻不只是因為少夫人,更是因為老爺!”
“為什麽?”
蘇池本是合眼聽着,此時也在暗中睜開了雙眼,盯着門扉處的月光。外面那兩個也沒讓她失望,越是不能議論的,越是沒少說。
只聽那年長的丫鬟悄聲道:“你不知道,當年夫人趕雲夫人走的時候,就是揭發雲夫人和下人私通,将雲夫人母女打了一頓趕出門去……據說當時雲夫人滿身都是血,抱着剛出生的小小姐在懷裏不松手,一臉淚看着夫人一個字也不說。我當時也沒在,但是一想想那眼神就瘆的慌,可是聽說咱們夫人……愣是不喊停。就這麽打了半個時辰,就叫人扔出去,也不管死活。”
“啊!那老爺不管?”
“老爺當時做生意在外,哪裏知道家裏的事。老爺回來之後,也氣得要命,叫人去找雲夫人的下落,但是都過去半個來月,怎麽找得着?那孤兒寡母的流落在外,沒有幾個錢也沒有人照應,估計撐不了幾天就死了……老爺自那之後精神就一直不太好,後來上了歲數,就開始鬧瘋病。別說夫人,有時候連少爺都不認得,到哪兒都喊雲夫人。”
“那看今日這情形,莫不是……”
“八成是想起當年的事兒,把少夫人給認錯了。要不夫人怎麽能氣成那樣子……罷了,這不是咱們做下人能亂說嘴的,快睡吧!”
那小丫鬟哦了一聲,悉悉索索爬去睡了。說完了不該說的,兩個丫鬟都心滿意足,外面很快沒有了聲音。蘇池卻睜着眼睛毫無睡意。
月光漸漸挪移到她臉上,投下一線銀白,光芒柔和輕薄。她仰着臉望着門縫中那一彎半月,心想,不知道蔣晏什
麽時候才能回來。她暗自下定決心,如果還能再見着他,必定要和他說她要和這個娘勢不兩立。從今往後,她不再忍了。
蘇池向來是個頗能苦中作樂的人。入夜後小屋冷如冰窖,背上的傷卻又開始火辣辣地疼。她獨自裹着毯子,從小時候跟着師父學寫字,到和蔣晏相識相知;再從在街上擺攤編瞎話,到祿王在京城裏的部署,迷迷糊糊想了一通,漸漸也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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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看守的小丫鬟偷了一點傷藥,給蘇池稍稍處理了背上的傷。既然是偷來的藥,自然就不多,蘇池省着用了兩天,還是用完了。
藥雖然沒了,卻把蔣瞳招了過來。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大小姐卻是覆水易收得很。一進門就冷冷道:“我那裏丢了幾瓶紫金散,全府上下都搜遍了,只有這裏沒搜。那藥雖然不算難得,卻是我從夫家拿的,少夫人如果真的想要大可以開口,我自己拿錢給您買也成啊!支使丫鬟偷偷摸摸算是什麽!”
旁邊的小丫鬟瑟瑟發抖,掩上門跑了出去。屋裏只剩蔣瞳和她帶來的三五個家丁,蔣瞳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蘇池,尖聲道:“你先是看中我弟弟,又是纏上我夫君,蘇池,你挺有本事啊!”
蘇池一愣,未曾想蔣瞳竟是連她和岳子陽相識的事情都知曉。如此情景,只怕蔣瞳也是忍了許久,為了面子從未跟戚氏提過。家丁們将蘇池按住,蔣瞳扯起她的頭發啪就是一巴掌:“賤婦!你竟然勾引子陽讓他帶你見祿王!祿王殿下看上你了沒有?他看上你這下賤貨沒有,你說啊!”
蘇池整個人完全不能動,只感覺口中又腥又甜,血順着嘴角黏黏留下來。
蔣瞳被她那直勾勾的眼神盯得也是一陣後怕,松手甩開她頭發。“還不快把她擡出去!”
于是,蘇池便被家丁輕飄飄地擡起來,送出了院子。站在門後的兩個丫鬟見人出來,眼中都閃出了淚花。蘇池無力扯開嘴角,只得在心裏笑一下,想,自己現在看起來真的有那麽慘麽?慘到能把人吓哭?
幾個家丁将蘇池從後門擡出去,塞進了一輛馬車。蘇池在半路上就昏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鼻端卻是直直竄入的一股香氣。那香氣很膩,鋪天蓋地的直嗆人,蘇池還未睜眼便不自覺地輕輕皺了皺眉。
“……怎麽樣?是不是要醒了?”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随着撲面濃烈的脂粉香而來的,是三根冰涼的手指。細而尖的指甲刮着蘇池的下巴,将她的臉擡起來。“啧啧,長得真是不錯。送來的時候你還說不要,洗幹淨了上點藥,這不也嫩得水蔥似的……就可
惜這身傷,不養個十天半月的,非得吓跑了客人不可。”
旁邊一個女子柔膩膩的聲音巧笑道:“喲,這有什麽關系,這樣兒的一張臉擺在這兒,還愁沒人點麽?”
空中隐約飄着婉唱與絲竹聲,一直未睜眼的蘇池恍然……大悟。
這不就是她和小羅盤曾經一直說要來、但終是沒來成的地方麽!
“……得了得了,還是先等醒了,問問會什麽。光有模樣兒也不中用。找個人守着她,醒了就喂點兒東西吃,別餓死了。”
兩個女人說着話就出去了。門被關上,蘇池睜開眼打量這房間,绡紅床帳碧綠窗面,鏡臺前是幾盒水粉胭脂,還有一張琴。果然是青樓教坊的模樣。
她心中正在思忖,門卻突然又“吱呀”一聲被推開。蘇池便迅速閉了眼睛,聽着輕輕的腳步聲走進來,一只小手放在她額頭摸了摸,随後,一個年輕綿軟的聲音疑惑道:“不是說快醒了嘛……”
蘇池想到這就是派來守她的人,聽上去還是個小姑娘。姑娘見蘇池久久沒有睜眼的意思,便回身去端了托盤放在床頭。托着腮,望着她說道:“你再不醒,你的粥就要被我喝掉啦!”
蘇池在她走過來的時候便已聞到了米粥的香氣,雖然只是淡淡一縷,卻讓蘇池全身昏昏噩噩的神經都清醒了個徹底。她不知道自己被蔣瞳賣到這裏多久,但真是餓,餓得她現在就忍不住要睜開眼睛。
她從小雖不是錦衣玉食,但師父待她也是盡可能地照顧,并未讓她挨過一頓餓。所以此時突如其來的、能将人五髒六腑掏空似的饑餓,便顯得十足陌生而可怕。可是蘇池知道,自己只要一睜開眼,便沒有離開這個教坊的機會了。
她在用指尖死死掐着自己,緊閉着雙眼一動不動。
于是小姑娘很開心地把粥喝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