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蔣晏這次離家不算遠,京城雖大,從城東到城西也不過一、兩個時辰車程。只是這些天他一直未曾回去,不是因為蔣氏鋪子裏真的焦頭爛額脫不開身,而是因為他另有事情要辦。
他新購置了一套宅子,借這幾日離家,将地契、仆役連同修繕的工匠都置辦妥當。宅子是他親自去挑的,看中的就是它的寬敞寧靜,遠離街市塵嚣。當時,還有幾處更好的地方可選,他卻拒絕了。從銀號裏出來,書童跟在蔣晏背後大皺眉頭,心疼道:“少爺,這裏好貴啊……怎麽不去別的地方看看?”
蔣晏笑了笑道:“這宅子裏的梨樹……長的挺不錯的!想必春天會是滿院梨花吧。”
他只說了這麽一句,便接着向前走。書童這才相信他家少爺真是讀過書的人,這回答聽起來就高雅得難以理解,忙又心疼了兩把,甩甩袖子跟上去。
蔣晏就這樣帶着滿心的希冀與溫柔,簡直是有一點情窦初開的喜悅回到家。直到見不到蘇池的影子,在面對着戚氏和蔣瞳的冷笑,和丫鬟的你一言我一語當中,他才了解發生了什麽事。當即如一盆冷水澆頭而下一般,全身如墜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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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有內四門,外七門。內四門自然是皇宮四向的庇護,門前有神獸像,風水極好,才能使南面之君穩坐寶殿。盡管按如今皇帝的情形來看,這神獸似乎也無甚作用。
外七門則是京城與外埠的通道,百姓走卒,每日進出。其中樂平門是七大城門中極不起眼的一座,卻以門稅關之苛刻而令商販往往望而生畏。樂平門通行酒車,每每夜晚,常有小本經營者偷偷爬過城牆運送酒入城,以避免高稅。俗稱“背私酒”。
因為背私酒風險極大,被門稅關捉住就是白忙一場,弄不好還要陪進家底。而更有甚者從牆上甩下致殘或至致死,更讓這高聳巍峨的城牆添了幾分冷漠嚴酷的嘴臉。到了夜晚,城門附近較周遭都要陰冷幾分,令人毛骨悚然。所以流民乞丐,多聚集至城門附近的鎮海寺門前。傳說寺中的鎮海神龜震住了東海眼,才使北京免于水淹之難。大家興許是覺得神龜既然這麽厲害,連海眼都能震住,那麽幾個陰魂小鬼更是不在話下。
而此時是正午,城門附近則沒有了晚間陰寒的氣氛,陽光照得大街小巷暖洋洋的。
這幾條小巷隔着十八家酒坊不遠,則可以聞到空氣中的酒香混着肉香,令饑腸辘辘的乞丐們更是難耐。而街角,卻
有個瘦高個的黑臉乞丐,拍着麻杆一樣的腿樂不可支:
“哈哈……哈哈……新來的,你太逗了!哈哈,不行我受不了了……”
坐在他對面的則是一個身形略顯瘦小的乞丐。這個乞丐盤坐在地上,一手支着身體,似乎有傷在身不太動的了。此時,無奈地擡頭問道:“怎麽?我說我師父受過霜山先生指點,你不信麽?”
這個乞丐麽,自然正是蘇池。她在教坊裏忍饑挨餓數日,又被鸨母潑涼水澆了幾回,教坊裏的人才算是終于放棄了她,嫌棄地将她扔了出來。蘇池很快流落到這個乞丐成群的地方,她身無分文,餓得兩眼冒光,于是沒有經歷什麽思想鬥争便成為了這個群體中的一員。
最初到這裏時,有些霸占着巷子的乞丐不時欺負擠兌她。後來遇到這個瘦高的乞丐,算是不情不願地将地盤勻了她一些,她才安頓下來。兩人熟稔了一些,蘇池便故技重施,有目的地與這人閑聊,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無情嘲笑。
“哈哈……不是我說你,你要編也編的像一點。”乞丐因為在書畫坊門前讨過飯,倒是有所耳聞霜山先生大名。鄙夷道,“你今年多大?你師父多大?霜山先生指點你師父……那要四、五十年前了吧!你還說什麽‘鶴發童顏的老人’……噗哈哈,難道霜山先生是太白金星變的?!”
蘇池這才明白過來。這套胡話她和人說了不下百編,那些文人墨客,卻沒有一個聽出疏漏。可見這個乞丐是多麽的有文化。
“霜山先生是什麽樣子我不管,那些是我師父說的。但是我師父真的得過霜山先生真傳,後來傳授予我,你不信?”
那乞丐鄙視道:“信了我是你孫子,跪在這兒給你磕頭!”蘇池心中一動,突然道:“那倒不必,倘若我說的是真的,你幫我做一件事情,如何?”
“什麽事?”那乞丐問完,才反應過來有點不對,“你小子少胡謅!你當爺爺沒見過世面,爺爺就是大字不識一個,是好是壞一眼瞧得出來!你,沒讀過書,不會寫字!”
蘇池心道沒讀過書,這倒不假。面上卻淡淡的,沒有理會乞丐,卻是随手拿了一根樹枝,将一旁的沙地抹平。樹枝在上面落下一點,随後似乎有些凝滞,提腕稍稍沉吟片刻,才飛快地一橫一撇一捺。因為寫得快,字顯得有幾分張狂,最後一筆如同沙地上軋出的一道鳳尾,正是一個“文”字。
她露的這麽一手,對面那乞丐便驚
呆了,指着她張口結舌:“你、你……還真會……”
蘇池微微一笑,又在後面寫下“墨”“名”“軒”三個字。每個字的筆力都極是恰到好處,仿佛她手中握的不是一根樹枝,而是上好的墨筆一般。
寫完了,她擡起頭來眼神明亮地一笑:“怎麽樣?你信不信?”
那乞丐猶自震驚不能自已:“這、這幾個是什麽字?”
這四個字不是別的,正是小羅盤從霜山先生那裏,給她求來的那一副。挂在她店裏,“文墨名軒”則是她店的名字。此時蘇池面不改色,悠閑道:“是‘淡泊明志’。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是教人不論身處何處,都不要忘記自己的品格和志向。這話是三國時候的諸葛先生說的,你知道諸葛先生麽?”
那乞丐在茶館酒肆門口也聽過一兩耳朵三國,忙道:“知道,知道!他是魏國的大軍師,對曹操忠心不二!”蘇池心道諸葛先生聽見了不知道能不能被你氣活過來,一邊點頭道:“你知道就好。”
那乞丐此時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絲毫不計較她居高臨下的态度。湊上前道:“小兄弟,你再寫幾個字成不?我叫張五柱,你給我寫張五柱三個字,你這不是手,簡直就是霜山先生的手啊!”
蘇池極力忍着笑,說道:“這倒不難,只是現在你要先幫我個忙,我才能寫。”那乞丐想也沒想就點頭答應。蘇池眼神一閃,說道,“你去按北巡撫,幫我打聽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