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楊花落盡柳花飛,轉眼是天宸五年,初夏時節。
天宸皇帝登基五年之內,國泰民安,糧足兵精。整個王朝在一片五風十雨的祥樂之下,人們早已忘了,五年前天宸皇帝弑兄奪宮的傳言。五年前,那個血濺宮闱、金銷玉碎的夜晚,被烈火燒盡,便再也沒有人提起。
五月初,依祖制皇帝駕臨王室陵墓進行祭拜,王駕出京十裏,煙塵不絕。随行一衆官員、嫔妃、侍從,落足京郊霖泉行宮。
帝駕一走,京城冷落不少,街上也多見行人,少見馬車。蔣晏從府裏出來,身後跟着書童提東西。五年過去,圓臉書童如今也變了尖臉,蔣晏倒是沒什麽變化。神色也一如從前,淡淡的,偶爾笑一笑也是靜靜的。
“少爺,我們真的不回來了?”書童跑下臺階,有些不甘。蔣晏将門鎖上:“說什麽傻話,房子都賣出去了,還怎麽回來?”
門前依舊是“蔣府”兩字,但是過不了多久,這裏就是旁人的住家了。他還記得搬進這裏的時候,是這一箱那一箱的東西,一家子忙了一整天才搬完。可如今蘇池已經不在,蔣父纏綿病榻幾年之後也撒手而去,只有蔣晏和書童兩個人,行裝竟少得可憐。
“走吧。”他最後看了一眼孤零零的府邸,轉身離開。
幾年前,蔣晏就已不再做生意,門庭漸漸冷清。羅衡回了江陵,偶爾捎口信過來,勸蔣晏也離開京城。但是蔣晏一直守着空宅,直到父親過世,後事也辦完,才終于決定離開。
他也說不清楚為什麽不走,或許是真的還從未死心。她一定還在這座京城裏,雖然明知不可能再見,但是留在這裏,似乎總有那麽一點微渺的盼頭。
如今五年過去,他已不再期盼什麽,卻還不想忘記。
兩人離開了蔣府,走在街上。書童問道:“少爺,我們直接出城麽?”
蔣晏想了一想,搖頭道:“不,我們先去一個地方……”話還沒說完,街上迎面卻沖過來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穿着一雙小虎頭鞋,在地上絆了一下,便要倒下去。蔣晏忙順手扶住了他,那孩子擡頭瞧了瞧蔣晏,卻也不怕生,嘻嘻一笑站直了。
蔣晏也微微一笑,在孩子的肩上拍了拍:“小心一點。”
“諄兒,快回來!又在街上亂跑……”一個婦人急匆匆趕來,蹲下抱住孩子。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确認他沒有碰着才松了一口氣,“這裏是
京城,比家裏亂多了。你再闖禍,爹和娘就不要你了……”她邊說着,才邊擡起頭,看到蔣晏的臉的一刻,她卻猛然怔住:“你……”
蔣晏也怔住了,是杜薇。
“娘……”孩子黏黏喚了一聲,兩人才都回過神。杜薇将眼睛別開,笑道:“諄兒,不能沒禮貌,和這位公子說謝謝。”
“謝謝公子!”
不遠處走來一個樣貌普通的男子,諄兒笑着撲到了他懷裏。杜薇腳步微微一頓,亦用輕不可問的聲音,說了一句“謝謝”。卻沒有再看蔣晏,轉身向丈夫和孩子走去。
巷子裏的學館換了先生,寒窗書聲依舊朗朗。巷口的書畫店,卻是再也沒有開張過。蔣晏走上前去,撕了門上的封條,店裏的東西都原封不動,仿佛主人剛剛離開。
這裏,蔣晏卻是不打算賣的。只是帶着書童,将桌子地面稍稍打掃了一下,将正對着門口的那張“文墨名軒”的字摘下來卷好,收到櫃櫥裏——蘇池店裏基本都是仿貨,這幅字是唯一值點錢的東西,給她收好了。
字軸放進去,卻聽“啪嗒”一聲,将架上的什麽東西碰了下來。蔣晏繞到後面俯身拾起,原來是一柄折扇,他不知道蘇池為什麽沒有将它挂在外面。打開,才看見扇面上的畫。
淡淡一筆墨,勾出兩三支勝雪梨花,開開落落。花瓣盛放如昨,可是墨痕已淡,再不見當年提肘作畫之人,低眉一笑之态。
扇子的另一面,則是隽秀的字跡,寫下一行詩:
君不見東風曉作梨花夢,白雪飛來已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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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泉行宮門前。
祭拜皇陵,皇帝只帶三品以上官員與皇後随行,可華麗的車駕還是一眼望不到邊。明黃色的龍袍一角跨過宮門,随駕官員、侍衛宦官連忙跪下:“吾皇萬歲!”
“父皇!您說好了今天帶皇兒去騎馬,不許走!”一個圓滾滾的小團子跌跌撞撞跑過來,小臉上全身汗,帶着出離的憤怒,“父皇是大騙子!”
滿地跪着的官員都在心中默默捏了把汗。帝王卻沒有生氣,先道了句“平身”,才将孩子樓進懷裏,笑道:“父皇是騙子,所以以後也不帶你去騎馬了。”
小團子立刻苦了臉:“父皇!父皇父皇父皇!”
皇帝又逗了他幾句,直到團子的臉皺成個包子才罷休。
“父皇今日有事要出去,明日帶你去騎馬。”說着轉身欲走,團子一副可憐相抓着龍袍一角。這時,門內卻有女子輕輕的一聲笑傳來:“既然想去,便跟你父皇一輛車罷。”
團子大喜過望:“母後大好人!”
皇帝本是不置可否,聽到孩子這一句,卻是忍俊不禁:“你母後是好人,父皇就是騙子?”小團子卻已經把皇帝扔一邊,大不敬地跑去拽住女子的手:“母後,我們和父皇都坐一輛車好不好?我還想聽母後上次講的那個故事,那個妹妹,最後為什麽沒有去找哥哥?”
清秀的面容微微一黯,片刻之後,皇後才溫柔笑了笑,握住孩子的手:“因為哥哥和妹妹是不能在一起的。那個妹妹,已經嫁給別人了。”她像是不欲再多言,拍了拍團子的小臉,“好了,快上車去吧。”
團子歡呼一聲,手腳并用爬上禦駕,吓得管事公公一臉欲言又止:“哎呦……小祖宗您、您慢點兒……”皇帝卻不阻攔,微笑望着孩子的身影。直到皇後步至他身邊,他突然低聲問了一句:“你講給鈞兒的,真的是你心裏想的麽?”
塗着鮮紅蔻丹的手微微收緊,袖口鳳凰的紋路被攥成一團。蘇池轉頭望着他,曾經的祿王,如今的皇上……她一直相信他是天生的帝王命,卻沒想到,最後的伴君之人是她自己。
哂然一笑:“這種話,皇上往後還是別問了。妹妹不嫁做人婦,難道還能和哥哥厮守終生麽?”
“你明知道其實你們并不是……”方說到這裏,蘇池已經微微皺了眉,別過臉去。是不是兄妹,又怎樣呢?反正如今,她已經回不了頭。
皇帝輕輕一嘆,“當初是誰說不願意做皇後的?如今朕放你走,你卻不走了。”
“陛下真的願意放臣妾走麽?”
“朕也只是騙騙鈞兒,何時騙過你。”留下蘇池在身邊,起初是因為她知道太多的秘密。那一批功臣,如岳子陽之流,這幾年他用各樣緣由趕盡殺絕。但是蘇池,他卻始終沒忍下過手。一路走過五年,曾經的惺惺相惜,漸漸變成一種故友之間的感情。懷疑,早就消散了。
“只要你想,朕就放你走。畢竟在朕心裏,你是朕此生……最欣賞的女人。”
蘇池垂下雙眸,淡淡一笑:“可是臣妾心裏,陛下,卻是臣妾的夫君。”
曾經風韻旖旎都早封在心底,如今她和六宮粉黛共事同一人,卻連抱
怨的念頭都沒有了。因為除了皇後的鳳座,她竟無處可容身。
“陛下,該啓程了。”公公上前來提醒。
皇帝應了一聲,收起眼中的若有所思,轉身笑着伸出手。年輕的皇後沒有遲疑,伸手搭在了君王的手上,握緊。
妝容精致的臉上笑容明麗,那豔色,應不遜胸口朱砂痣妖嬈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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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府門前,人來人往。
一個年老的婦人跌坐在門前,她頭發花白,面容滿是褶皺。蒼老的手指緊緊扒着朱漆凋落的門框,卻久久沒有人開門。她大哭起來:“老爺!您出來見見我啊,老爺,求您了……”
跟在她身後的年輕姑娘,發現路人投來的目光面上不禁有一點尴尬:“娘,沒人就算了,沒準早就搬走了。”
“不會的,老爺不會丢下我的!老爺!是戚氏害我!您一定要給我一個公道……您出來見見,我、我是雲娘啊……”
“娘!這裏早沒人了,快走快走!”
婦人被拖着漸行漸遠,哭聲不再可聞。眉心一顆朱砂痣黯淡,陳年舊事,辛秘再不為人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