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那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他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然後低下頭喝了一口巧克力雪葩。
「你是不想說,那就不要說,別要勉強自己喔,我可沒有逼你。」盡管我真的很好奇,因為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告訴我,那一定不是尋常的事,而且現在不問的話,也許錯過了今次的機會以後,恐怕再不會聽到了。
「不,就告訴你吧,反正你總有一天會知道這件事。」他向我瞧着,但感覺上根本不是真的望着我,尤如很虛無的存在。
「那時十七歲,我和小寧的感情很好,是在以前的聯校小區義務工作活動時認識的,大家念的高中都在不同的地區,但我們還是時常見面。有天,她跑來跟我哭訴,說她不小心懷孕了……」
也許我性情有點冷漠,起初聽到并沒有特別的感覺,慢慢地只是當作故事的聽下去。不過對于一向做事謹慎的阿維,實在令人難以相信,于是我帶着疑問說道:「真的假的,你不是在編故事騙我吧?」
「我才沒空騙你,先聽我說下去。我知道孩子不是我的,只是她沒有告訴我,而我也沒有掀穿這件事,更沒有問到底是誰做的事。」對于我的響應和信賴,阿維似乎感到很欣然。
「那時候要堕胎已經太遲了,基本上一定是要生下來,唯一能選擇的路就只有自己撫養,或者是不負責任的丢到孤兒院去。看到一臉無助的她,加上自己真的很喜歡她,我還是願意在她父母之前,背負着全部的污名,提出結婚的事……」輕松的語氣、臉上也沒什麽表情上的變化,他彷佛不是說着自己的事,彷佛這件事的主角另有其人,這點讓我覺得十分驚訝。
「有天從産前檢查回家後,鼓着肚子的她,突然從屋子沖出去。我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事,但想了一會,總覺得有問題,所以也跑出去看看。她從走火通道跑到天臺,那裏沒有欄杆,她還站到邊緣去,大叫着不許我走近。」聽到這裏,我幾乎可以推斷到接下來會是怎樣的悲劇結局,但還是冷不防緊張地等待着他下一句話。
「我已經盡了最大的能力去安撫她,說我會負責她未來的一切,說什麽都不用擔心,經濟又好、日常生活又好,總之全都交給我就好……我們相隔很遠很遠的說着話,直到最後,她還是選擇在我面前跳下去了。」
他伸手指着窗外,輕輕說道:「看到外面那棟淺綠色的大廈嗎?那裏的天臺就是她跳下來的地方,不過現在已經圍了鐵欄杆,大概是害怕又有人會在同一個地方跳樓吧。說起來,她生前很喜歡來這間咖啡店,想不到你也喜歡來這裏,真是太巧合了。」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瞭望,毛骨悚然的寒意驟然穿透我的身子,連時間的旋律都彷佛冷凍起來───有這麽一剎那,似是靈光一閃時想起了什麽的預感,我好像真的看到有一個年輕的女人,以極為危險的姿态站在那裏的欄杆外圍,寬松的長裙随風遍遍起舞。她的存在給我一種很奇異的淡淡感覺,活像是僞造照片時貼上去的假像,完全沒有任何立體感和質感,看着看着尤如一塊直立的平面彩色素描。而那個如夢如幻、一閃即逝的透亮殘影,尚在停留于腦海的短暫記憶。
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一瞬間,卻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定格的畫面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是她的亡魂嗎?除了這樣,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解釋。別管是真是假,也許她只是想看看阿維,應該沒有什麽惡意吧,我嘗試這樣催眠和說服自己,但事實上心裏仍是驚悸不已,身體感覺到一陣不舒服,這可是我人生第一次不可思議的經歷。
啊,這種事當然不能跟阿維說,現在單是聽着他的回憶,都感受到濃厚的心理陰影的意味,作為認真的女朋友,我不該加重他的精神負擔。
回過頭,阿維那純淨的眼瞳正朝着我凝視着,似乎想我作出什麽回應,于是不敢插話打擾他的我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既然你會為她負責,為什麽她……要這樣做?那麽最後,她的父母知不知道你并不是孩子的父親?」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理會。」是平淡無比的聲韻。「直至現在?」我瞪大雙眼,這件事實在全然的出乎意料。「是呀。」他接着道:「她說我對她太好,所以內疚得想死掉。」他漾出一個不屬于快樂、但又沒有悲哀感覺的微笑。「我老是提着未來的安排會是怎樣怎樣,天天聽着,讓她的壓力很大很大,變相是逼死她了,應該是這個緣故吧。」
我不覺得他這個想法是正确的,不過現在我就知道,他是那種會把所有過錯歸咎于自己的人。「我真的很喜歡她……」他望了我一眼,然後笑道:「抱歉,我是指以前呀。現在當然不會,不要胡思亂想喔,不會是已經在介意吧?」
一定很痛苦。
聽着聽着,彷佛吸入了他內心的憂郁和傷感。那種黑暗的憂郁在自己的心裏反映出來,那一份身同感受的代入感,像是被同化───不,就像活在他的身體內,感知着一切的難過。
我眼前是熱鬧無比的咖啡屋,但少女們的吵嚷聲音和店長播放着的休閑音樂彷佛都在另一個遙遠的未知世界,和身在現場的我再沒有任何相幹;在同一個時間的平面裏,重疊了另一番的虛幻光景,如同是迷漫的幻覺,如同是真實上演的情節。
咖啡廳的景色依舊在默默運作着,蒙上濃厚的灰暗之色,遠得無法觸及。莫名其妙的幻覺卻是逐漸明亮和清晰起來,慢慢取代現實的視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灰色的牆壁、灰色的樓梯級、灰色的鐵欄杆、灰色的窗框……走火警時才會用上的後樓梯,是除了混凝土的灰色之外,什麽都沒有的單調空間,彷佛是沒有時間的所在。跟眼前的現實完全不一樣的地方,繼續上演着一幕幕像是古老電影的殘舊映射,帶着昏黃的奇異色調,而且有點兒斑駁和不穩定。
微弱的光線從小巧而污穢的玻璃窗勉強照射進來,殘舊窄狹的樓梯似乎一直無人使用亦無人清潔,鋪上一層細細的灰暗塵埃。劇烈地跑動在樓梯級間,拼盡力氣扶搖直上,踢起迷霧似的塵土,在空中輕輕飄揚、落下。
一邊拚命跑、一邊打着不屬于我的舊款手提電話的某個陌生號碼,死不放棄的打了又打,完全沒有接通的跡象。不斷響起的女性聲音,是機械化的留言信箱系統錄音。
很焦急嗎?
揮灑的汗水源源滴下,一個又一個轉角,可能是五層樓,也可能是十層樓了,畢竟我沒有留心好好數着。在後樓梯頂樓的盡頭狠狠踢開長滿鐵鏽的大門,一個勁道沖進本該什麽都沒有的天臺。吹過帶着空氣污染的微風,喚醒幾分初夏的暑意,映入疲憊無力的雙眼裏,是亮麗無比的蔚藍晴天。
急促的腳步硬生生停下來,天臺邊緣竟然危站着一位少女,她擡頭望向天空,穿着寬松連身長裙的背影顯得十分孤獨。在沒有任何欄杆的情況下,這意味着極大的危險和悲哀,正在默默等待着降臨的一刻。
她是誰?難道……是她嗎?
長及鎖骨的直發,随着她轉過頭的動态而滑落到肩上,刺眼的陽光照射在那深刻輪廓的側臉,沒有浏海蓋住的柳月眉下,美麗卻病态的眼眸正流露出迷惘的神色。
「她還能救回來的」───不知怎的,我抱持着這個沒由來的念頭,也許是因為她尚在猶豫不決沒有立即跳下去的表現,讓我認為她是不甘心就此死去,或者仍有值得留戀的人和事在這個世界,令她苦于無法抛下而走。
回過神的她終于發現到「我」的存在,臉上微妙的表情一變,驚愕的圓睜雙眼、張大嘴巴,然後面容慢慢扭曲起來,陷入了嚴重的恐慌,抱着頭展開凄厲的刺耳尖叫。
嘴巴和喉頭都正在郁動的「我」,似乎在跟她說話,但無從聽見當中的內容,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安撫、争吵、責難還是什麽。只見幻覺的片段愈來愈不穩定,彷佛是信號收不清楚似的搖晃起來。
周圍的聲音一下子完全消竭,赫然靜下來,緊張的氣氛反而愈來愈濃烈,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
她凄厲的抽泣着,手裏瘋狂的敲打着那隆起的肚子,直至痛得皺起眉頭才不甘心的停住。她繼續大叫、哭號、踏着慌亂的腳步,指着「我」說了一番漫長的說話,不過靜下來的聲音依然沒有回來。
「我」好像聽到最後,連忙提腿奔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