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睡醒 章家之微
午睡醒來後,章之微才得知陸廷鎮回來的消息。
“陸叔叔有沒有帶東西給我?”章之微将蓋在臉上的報紙拿下來,上面濃濃的墨水味道,被熨後拿過來,她不嫌棄這氣味難聞,只轉過臉,問陳媽,“他幾時來?在哪兒?”
“先生在老先生那邊,說是傍晚過來,”陳媽端上來糖水,勸章之微喝,“您先喝些,我去幫您挑衣服。”
章之微眼珠子一轉:“不必,我自己來。”
一室通爽明亮,裏外綠意濃濃,章之微只穿了睡衣,探身喝那糖水。蓮子被親手用牙簽挑走了蓮心,和白果薏仁一塊兒熬成糖水。前些天她迷上了加老姜和黃片糖熬出來的番薯糖水,這幾天又不愛了,少女的愛來匆匆去也匆匆,陸廷鎮寵着她,要什麽都給,更何況一碗糖水。
太陽燦燦,章之微幾口吃完,陳媽連連嘆氣,嘆她沒有小姐樣子,章之微抹了嘴唇:“我又不姓陸,出去也不丢他們的人。”
她去洗了澡,也不在乎在陳媽面前袒露着,左右家中只有她們兩人,陳媽不行,驚到用一大張幹燥的浴巾将她裹起來,好言相勸:“總要在乎先生的面子。”
陳媽口中的先生就是陸廷鎮,這個房子的主人。
章之微命苦,她爺爺奶奶祖籍福建,後來跑去馬來西亞,五六十年代,東南亞排華,她父母帶着她又倉促逃離,輾轉來到香港,住在港島東區北角處。只是阿媽和阿爸沒挺得住,死在這邊,章之微的鄰居見她可憐,收養了她。一開始只是看她餓得可憐,丢給她一塊兒餅吃,後來拿自己的薪水給她順手買個裙子,買個書包……買着買着,就送章之微去學校念書,認她做女兒。
這位鄰居沒有姓,人都叫他“阿曼”,這名字聽起來有些女性化,但阿曼卻是一個實打實的莽漢,小時候章之微被男同學搶了東西,坐在地上哭,也是阿曼走過去,一手一個拎起來。從那之後,街上、學校裏再沒有人敢欺負章之微。
章之微念中學時,阿曼去世了。
是一場意外事故,阿曼替他老板擋了槍,臨死前老板問他有什麽放心不下的,他都會安置。阿曼瞪大眼睛,氣都喘不勻,嘴裏往外冒着血沫子,撐着一口氣告訴他,自己有個女兒,叫章之微。
陸老板子嗣單薄,就一個兒子,叫陸廷鎮。阿曼跟了陸老板近十年,忠心耿耿,又是舍命救下他。這樣的恩情,陸老板不可能不報。他是個講義氣的人,将章之微從舊屋中接出來,全當陸家的小姐,又送她去瑪麗諾修院中讀書,衣食住行,無一不精,養得身嬌肉貴。
只是稱呼上有點混亂,章之微和陸廷鎮相差八歲有餘,不足九歲,卻還得叫他一聲“陸叔叔”,全因阿曼生前為陸老板效力,稱呼他一聲老豆。阿曼過世的時候,也是風光大葬,人人都知陸老板講義氣,重情誼,不信?瞧瞧如今的章之微,俨然的陸家大小姐做派。
章之微不肯穿陳媽挑好的裙子,她不愛這些繁瑣的裝飾,就白衣白褲白皮鞋,今天風大,又在陳媽念叨聲中加一件淨色開司米毛衣,匆匆下樓,讓司機送她去見陸廷鎮。
司機笑着稱贊章之微和陸廷鎮叔侄情深,章之微只望着車外,一言不發。
Advertisement
叔侄情深?說起來倒也沒錯,不過未必是那個情,或許欲字更佳。
陸家府邸低調內斂,處僻靜幽靜之地,章之微和陸太太——也就是陸老板的妻子相熟,只是今天對方不在,說是去看電影。又聽人講陸廷鎮也不在,說他和陸老板去公司,在家裏連杯茶都沒喝完。
章之微撲個空,也不失望,她戴上一頂草帽,去花園裏曬太陽,睡了一陣,聽見花園裏面,雇的兩個小丫頭正在竊竊私語。
巧,講得就是她,陸家最怪的存在,章之微。
“……聽說是陸老板心善,才收留了她,”其中一個小丫頭撇嘴,“我聽張媽說,陸老板現在讓章之微搬走,是怕她和先生鬧出什麽。”
章之微知道張媽,是這個家裏的舊人了,照顧着陸廷鎮長大,章之微和她關系不好,兩個人沒少吵架。
“聽說是那位午夜對先生發嗲,被太太撞見,”另外一個人說,“太太就先生一個兒子,龍配龍,鳳配鳳,陸家又沒有娶幾房的規矩,哪裏容得下她。”
“是嗎是嗎?”章之微湊過去,她問,“真的?”
小丫頭吓一跳,看她眼生:“你是?”
章之微壓低聲音:“張媽讓我過來。”
頓了頓,她又說:“張媽真這樣說?上次我聽她和人提起,還以為是說笑。”
小丫頭絲毫不懷疑:“不單單是張媽,還有給先生開車的羅志,都說章之微是被趕走的。”
章之微說:“謝謝,你叫什麽?”
小丫頭說:“我叫小月。”
又指指另一個:“她叫珍麗,你呢?”
章之微摘下帽子,黑色的漂亮卷發落下來,她朝着兩個小丫頭笑笑:“我叫章之微。”
在兩個小丫頭驚恐的視線中,章之微拎着帽子,轉身就走。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從這些人口中聽到這種故事了。
章之微在陸家住了好幾年,上個月忽然搬走,住了陸廷鎮買的房子,陸老板和陸太太送了一個人讓她使喚;而陸廷鎮在那天過後去了澳門,一走就是一個月。好好地養着的一個女兒,忽然送出去,再加上她已成年,花一樣的年齡,陸廷鎮又是單身未婚,雖是叔侄相稱,但有些人早就編排出許許多多荒誕不經的話,有者竊竊私語,說是章之微勾引不成反被陸廷鎮厭惡驅趕,有鼻子有眼。
究竟是不是真的?
誰也不知道。
只剩下兩個小丫頭吓到互相環抱,瑟瑟發抖,忐忑不安,唯恐章之微向上告狀,趕她們出去睡大街。
章之微上個月搬走後就再沒過來,誰知道她會在今天突然出現?而且也不是傳說中兇悍的模樣,反倒像個天真無知的稚女,周身上下幹幹淨淨,樸素又利落,沒有張媽說的半點妖嬈氣。
忐忑到晚上,陸廷鎮終于到了。
章之微早早地站在門口,風吹到腿冷。她抱緊雙臂,下午只吃了一碗糖水,晚餐沒有吃,就等着陸廷鎮歸家。
黑色的勞斯萊斯姍姍來遲,章之微認得陸廷鎮的車子,她站在草坪上,晚風将她的淨色外套吹起邊緣,她眼睛不眨一下,牢牢地盯着車子停下,有人躬身打開後面的車門,淺灰色西裝的男人下了車,身姿挺拔,長身玉立。
今夜月光涼薄,只他眼睛有一絲沉靜的光,章之微已經跑過去,笑着叫他:“陸叔叔!”
她沒敢撲到陸廷鎮懷抱中,站在離他三步遠的位置,陸廷鎮的視線終于落在她身上,問:“看過禮物了?還喜歡嗎?”
章之微說:“禮物?”
“下午讓人送到陳媽處——你沒回家?”陸廷鎮看她,“等了一下午?”
“是啊,”章之微說,“我聽陳媽說你回來了,巴巴地等着你呢。”
陸廷鎮嘆氣:“我說過我會去看你。”
章之微跟上他腳步:“可我想早點見到你嘛。”
陸廷鎮沒說什麽,晚餐早就已經備好了。陸太太吃完後已經睡下,陸老板有話要和陸廷鎮說,飯後,陸廷鎮去見他,只章之微一人慢悠悠吃着千層葉蛋糕,誇獎:“張媽,王伯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張媽躬身倒奶,笑着提醒:“小姐,您忘了,王伯已經不在這裏工作啦。”
她後面,捧一大捧百合花的珍麗魂不守舍,好幾次險些将百合花插到瓶外去。
章之微驚訝地叫一聲:“我想起來了,王伯他是不是因為編排人被割了舌頭?”
張媽面不改色:“我倒聽說是爛賭。”
章之微搖搖頭,放下叉子:“都一樣,爛賭該剁指剁手,編排人說壞話也該割舌。”
話音剛落,聽見嘩啦一聲響,張媽肩膀一聳,轉身看到小丫頭珍麗守着跌破的水晶花瓶,面如土色。地上瓶碎水濺,百合花折了莖,散落一地,亂糟糟。
張媽壓低聲音教育毛手毛腳的小丫頭,剛說沒幾句,陸廷鎮過來了,他脫掉西裝外套,搭在胳膊上,看這一團狼藉,也不惱,對張媽說:“不過摔破個花瓶,教育幾句就算了,沒什麽。不過,張媽,你是家裏的老人,既然招了這些年齡小的進來,就該知道得留神教。”
張媽低頭:“先生,我明白。”
陸廷鎮也不多言,轉身叫章之微:“走,回家。”
張媽頭更低了。
章之微站起來,她嫌天氣熱,已經脫了陳媽非要讓她穿的那件毛衣開衫,現在也不知道丢到哪兒。左右不過一件衣服,她跟上陸廷鎮的腳步,出了陸家的房子,月光隐隐,陸廷鎮将自己的西裝外套展開,搭在她肩膀上,攏了攏。
陸廷鎮身姿挺拔,西裝外套也大,直接将章之微罩住,嚴嚴實實。
他語氣淡淡:“胸衣也不穿,像什麽話。”
章之微抵他肩膀,陸廷鎮沒推拒。她的臉頰貼到陸廷鎮胳膊上,蹭了蹭,閉眼,軟聲:“上次陸叔叔把我唯一的胸衣撕壞了,叫我怎麽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