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花 晝夜不停
夜空濃厚,沉甸甸得像人睜不開的眼睛,章之微方才用一把銀質的小叉子切千層葉蛋糕,裏面有杏仁片和奶油。
她吃得不多,說話時候也有和奶油杏仁片般的香氣,陸廷鎮任由她沒骨頭似地依偎着,不輕不重地說:“站好,誰教你這樣走路?”
章之微說:“我累。”
“下次不必來這邊,”陸廷鎮說,“太太身體欠佳,我和父親又不在,誰照顧你?”
章之微不在意:“住這麽多年,我習慣了。”
陸廷鎮未置可否。
月光下的章之微身體更顯小小,裹着陸廷鎮的外套。
恍然多年歲月過,她卻似從未生長,無論吃苦或者享福,都沒對她的性格造成什麽影響,依然故我數載。
就連這不穿胸衣的毛病也是。
以前章之微跟着阿曼的時候,雖住筒子樓讀公學,在吃穿上卻沒怎麽遭罪。陸老板待手下不薄,平時逢年過節也給他們包利是封,一些其他人送來的點心東西也都分給他們。阿曼塊頭大,講情義,同在陸老板手下做事的人知道他有女兒,有什麽好東西也都留給他。
是以,章之微吃得好,營養均衡,發育得也早,長個抽條一點兒也沒耽擱。阿曼的朋友都感嘆,講阿曼笨手笨腳,養的女兒卻水靈靈,靓到能去選美。
初次見陸廷鎮的時候,章之微着一身黑衣,兩根麻花辮被編得歪歪扭扭。她自己不會梳頭發,都是阿曼給她編辮子。
陸家房子在山頂,周圍又有許多鬼佬,章之微沒來過這種地方,還穿着孝服,被人半推半帶地送到陸老板面前。她膽怯,又聽人說她命硬,克親人,陸老板是生意人,不會請瘟神進家門。若是陸老板不養着她,她小小年紀,又能怎麽辦?
彼時尚年幼的章之微眼睛含了一汪淚,不看周圍豪門陳設,只擡頭看陸老板,他相貌溫和,瞧着不是壞人。
第一個和她說話的卻是陸廷鎮。
“你是阿曼的養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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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微循聲看去,隔着被打濕又幹巴巴黏在一起的睫毛,看到一張極英俊的臉,很年輕,膚色白,鼻梁高,發黑而微卷,質地考究的黑西裝,黑領帶,像畫報上的明星。
見她不說話,他又問,語調平和:“叫什麽名字?”
“芝薇,”她說,“章芝薇。”
“哪兩個字?”
“靈芝的芝,紫薇花的薇。”
男人沒說,陸老板終于發話:“名字不錯,很貴氣。”
貴氣是貴氣,怕是她壓不住。
“名字不好,”男人說,“不适合你。”
陸老板說:“廷鎮,不許胡說,不禮貌。”
他很和善,對章之微說:“你養父叫我一聲老豆,他如今不在,你可願意留在我家?”
又指了指陸廷鎮:“這是我兒子,廷鎮,論起來,你叫他一聲叔叔。”
章之微沒有拒絕,她一個孤女,留給她的路不算多,要麽就是重新回擁擠逼兀的筒子樓,繼續念公學,受阿曼朋友們的接濟。運氣好,長大後讀書去做售貨員,運氣差,學也念不成,去灣仔洛克道,或油麻地或旺角,把臨街的窗戶漆成綠色,去做“一樓一鳳”。
她對着陸廷鎮叫了一聲“陸叔叔”,被陸老板留在家中,從此之後,住大屋,吃美食,着錦衣。
名字也改了,陸廷鎮覺着她原本的名字太浮太豔,又是芝又是薇,與她長相不符,換了,換成“之微”二字。
人之于世,最好不過識微知着。
陸老板還是迷信的,章之微幼年失怙,母親早亡,養父不幸,這樣的人,八字硬。陸老板縱使重情誼,也不敢真的将她養在身邊,陸廷鎮出面,給她改個名字,之微,微小如草,或許也能壓一壓。
陸老板就此去請了高人指點,得到高人肯定答案後,這才放心地養着她。
……
章之微裹着外套,跟着陸廷鎮回家。
事實上,她如今住的也不是陸廷鎮的房子,陸廷鎮的房子在半山上,有巨大的落地窗,窗外青山碧海好風景。章之微如今住的是一高檔社區,陽臺外高樓大廈,她自己陸陸續續搬了許多植物進來,大概因為童年時候媽媽常和她提起在馬來西亞的住所,溪流側畔,稻田整齊,晨起霧氣濃稠,綠意濃濃,陽光鮮淨明豔……
章之微在港城出生,自然不知道媽媽描述的是怎樣景象,只是她骨子裏天然親近綠色,親近自然,房子的地板也全是木頭的,一應家具全是紅木,陸廷鎮出資購置,只有房中的綠植是她親自挑選,一盆一盆地搬進來,水姜花,魔力,預覽,蔓性爬行的牽牛花、使君子,等等,不勝其數。
陳媽常常念叨她,好好一個房子,長得全是草草草花花花,陳媽怕蟲子,又擔心會引來蛇。在章之微耳朵裏,這些都是無稽之談,又不住一樓,怎會有蛇?
陸廷鎮對她的布置沒有任何意見,陳媽煲了湯,他自己略喝一些,擡頭看章之微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擱下勺子:“做完功課?”
章之微點頭。
陸廷鎮說:“拿來我瞧瞧。”
章之微不開心:“陸叔叔,說好的禮物還未給我,先查功課?”
陸廷鎮不發一言,看陳媽,陳媽忙去捧了盒子過來,笑着遞給章之微。章之微這才笑起來,盒子就放在餐桌上,她開心地拆開緞帶:“是什麽?”
陸廷鎮不說話,他在喝湯。
章之微也不一定要他回答,她自顧自地拆開,驚嘆:“香水!”
漂亮精巧的小瓶子,玲珑剔透,盛着柔柔月光般的液體。她第一反應拆了蓋子,又看陸廷鎮——他沒有擡頭,似乎并不在意她收到禮物的神情,仍舊慢條斯理地吃飯。陳媽的手藝好,這也是陸廷鎮将她帶來照顧章之微的原因之一。
章之微重新将香水蓋好,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中,陳媽去廚房中收拾東西,她雙手撐着餐桌,問:“陸叔叔,今天你還回去嗎?”
陸廷鎮說:“我還有事要忙。”
章之微面露失望:“什麽事?你剛回來。”
“張老的兒子被人綁了作肉參,”陸廷鎮吃完飯,用餐巾擦拭唇角,“事情出在港城,我不能不幫。”
章之微惴惴不安:“安全嗎?”
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覺着傻。陸廷鎮是陸老板唯一的繼承者,陸廷鎮雙手幹淨,身家清白,若有人那邊關系緊張,往往也是請他出面調解,他怎會以身涉險?
“只是聊聊天,降降贖金,”陸廷鎮已經站起來,“時間不早了,你休息。”
章之微站起來,她幾步走到陸廷鎮面前,拽着他西裝,布料含麻,被她大力捏得發皺。
章之微只看他,輕聲問:“你離開前的那晚……”
陸廷鎮面色并無波動,他只低頭,捏了捏章之微的臉頰:“這件事,明日我和你好好談談。”
章之微這才松開手。
陸廷鎮穿上外衣,外面人已經候着了,低聲叫他:“陸先生。”
後面的話聽不清楚,門關上。
章之微折返回房,陳媽驚訝地端出來一盅湯:“先生已經走了?”
章之微:“嗯——放桌子上吧,我喝。”
她也沒什麽胃口,重新打開香水,往手腕上噴了些,閉上眼睛,貼近,細細地嗅。
香氣漸漸地擴散開,如叢林裏起的一層水霧。
是幹淨清澈的白花香氣,脂粉味道很輕,像淨澈陽光照耀下、插滿栀子花的水晶花瓶。
章之微依稀想起,上次和陸廷鎮發生關系時,他卧室床邊的桌子也擺着一個水晶花瓶,插滿大朵大朵的白色栀子花。
事實上,章之微和陸廷鎮一直叔侄相稱。陸家早些年間結了不少仇家,到陸廷鎮這一代,即使局勢緩和許多,卻也不會刻意招搖。阿曼替陸老板擋了那致命一槍,很難講那些人會不會将矛頭對準章之微。
在住進陸家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中,章之微都謹小慎微,被保護得很好。
出門總有保镖跟随,哪怕是在學校中,也少不了人守護關照。
一個孤女尚且如此,更何況繼承者陸廷鎮。
也正因此,章之微很難找到和陸廷鎮單獨相處的機會。陸太太信佛,章之微跟在她身側,最多的就是抄佛經,練毛筆字。陸太太萬事看得極淡,和丈夫兒子也不怎麽親近,更何況章之微。不過章之微身世太過可憐,陸太太才多疼她幾分。
陸廷鎮大部分時間不在家中,偶爾回來,和章之微也保持距離,兩人向來恪守規矩,平日裏也清楚自己的位置,最親昵的舉止,還是一月前,章之微游泳嗆了水,陸廷鎮縱身跳入泳池,摟着她纖細的身體帶上岸。
那天是陸廷鎮的生日,辦得十分低調,只請相近的人家過來。但生日主人不能這樣狼狽、濕淋淋地去見客人,陸廷鎮重新去洗澡換衣服,章之微跟進去。
也是在這日傍晚,樓下賓客歡聲笑語,樓上,淋浴的水往下落,一地的亂七八糟,白色圓形浴缸中,章之微掙紮着往外爬,又被陸廷鎮撈回壓住。
“不許叫,”陸廷鎮捂住她唇,“再叫,就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