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真 何不食肉

陸廷鎮沒有動, 他垂首看章之微打開紐扣,她做得不标準,牙齒磕在其上, 清脆一聲, 這東西是貝母做的,想來味道不會多麽好。

陸廷鎮仍舊記得, 她剛到陸家時的模樣。章之微和他主動說的第一句話,是小心翼翼的詢問,後院的花很好看,她房間中有一個空花瓶, 可不可以裁一些枝條, 放在花瓶中?

那天後院裏開的是白玫瑰,陸廷鎮原本要讓人拔去, 一是嫌棄白玫瑰的意象不好, 二來白花也不見得多麽美, 素淨寡淡。本該拔去的東西,她既喜歡, 多折一些也無事。

章之微歡歡喜喜找剪刀去裁花枝時,陸廷鎮又改掉主意,告訴照顧花園的傭人, 花園的那些白玫瑰留着,新來的小姐喜歡。

稱呼是一件困難且混亂的事情。

按年齡差距, 其實章之微可以稱呼他一聲哥哥, 不過平時阿曼都稱呼陸廷鎮一聲鎮哥, 叫陸老板為老豆,如此算下來,章之微稀裏糊塗地就叫他叔叔。以前跟着阿曼的那些人, 現在不能再叫章之微妹妹或者小侄女了,一概稱呼她為“小姐”。章之微還是和之前一樣,叔叔哥哥地叫着。陸廷鎮糾正兩次,她似乎記性不好,嘴上答應,下次還是悄悄地叫,小六叔,烏雞哥。

陸廷鎮只能随她。

陸廷鎮喜歡和聰明人談話,倒不一定說要那種世故圓滑的聰明,于某一點通透或看得開,也算聰明。世間萬物本無那麽多的标準定義,他看章之微就不錯,一點就通,不須長篇大論同她解釋。雖然是陸家的養女,将來他也會用心培養她,教她好好讀書識字。等她畢業後,或許也能在陸家效力,等她到了适婚年齡,再為她選擇一個能匹配的人家。

究竟從何日起,叔侄情不再純淨,演變成今日模樣?

陸廷鎮不知。

他只知章之微的唇舌味道的确好,她祖籍福建,南方沿海的女孩子大多小巧玲珑,她也不例外,小小個子,到處都小,就連喉嚨也窄,溫柔又美味。陸廷鎮撫摸着她的下颌,俯身,終于唇貼唇。她到底行動不便,腿上有傷,胳膊也剛摔過,只讓對方躺好,剩下的交給他。

陸廷鎮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伏低做小的一天,不過因對方是章之微,倒也有些樂意。一手帶大的人,再怎麽寵,再怎麽嬌慣也是尋常。她的腿真是命運多舛,先前跌破皮的一塊兒肌膚已經漸漸地生長好,新生的肉沒有疤痕增生,是淺粉色,和小微微一樣,似乎一入就能月長裂。她是倔強的淡淡海鹽味,又是藏珠蚌,要将最脆弱的地方嚴格保護,須得大力掰才博得昂貴珍珠。

陸廷鎮自認不算正人君子,陸家發家史瞧着幹幹淨淨,一路走來,他的祖輩父輩也沒少做肮髒事。但那又如何?成王敗寇,港城有俗語,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動蕩世間,好人不長壽,早早生命歸西,被菩薩神佛召去座下陪伴。壞人才能長命,陸廷鎮無意做好人,就像一個好的叔叔絕不會在微醺時刻同晚輩做此等事,好的伴侶也絕不會在愛侶受傷後狂暴相融。陸廷鎮渴了太久,他們二人冷戰時日過長,曠日持久的争吵和冷淡讓二人再未如此單獨相處。桃花院落久未迎客,蓬門關,素草窄巷,人跡罕至,怎敵勁馬鐵蹄、金器征伐。哀雁泣血鳴,鐵腕挽長弓。

好似将話說開,洞察心意,章之微不再橫眉冷對,陸廷鎮也酣暢淋漓。他平時約束自己,痛惜她,往往約束些,現在百煉鋼化繞指柔,陸廷鎮毫不吝啬地全都灌輸于她。不存在因柔軟不堪折就不折的道理,他知對方并非閑花野草,而是他精心喂養的小狼,須狠狠教訓才能臣服。

稍有松懈,她就能騎到人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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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旗歇鼓,陸廷鎮宿在此處。章之微緩過一口氣,主動貼靠,挽住他胳膊,低聲:“陸叔叔。”

她又叫起這個稱呼。

陸廷鎮喜歡聽她這樣叫,溫柔時候如水款款,激烈時又似重物懸于細線末端,顫顫巍巍,搖晃輕輕,似乎下一刻便會斷裂。無論哪種,無論淺酌低吟或者高吟深喔,都令他滿意。

他問:“怎麽?”

章之微躊躇片刻,還是出聲:“……烏雞哥……”

陸廷鎮閉眼,他握住章之微的手,語氣也緩和許多:“他不能再在我身邊做事。”

卧底的事情早就傳出去,陸家對外要扮好人,對手下,卻是嚴格治理,不能懈怠。

章之微咬唇:“我知道他以前做過錯事,但……求求您,陸叔叔,給他一次機會。”

“如果他沒有帶你走,”陸廷鎮說,“我還會留他一段時間。”

他說得平靜,胸前一熱,低頭看,原來是章之微又落淚,她現在哭都不出聲,熱淚滾滾滑落,人趴在他胸前,眼角盡紅。

陸廷鎮一聲嘆氣:“微微,我讓老四和他都去了澳門。”

章之微擡眼:“真的?”

“真的。”

“去澳門做什麽?”

“在那邊看着房子,偶爾跑跑腿,辦些雜事,”陸廷鎮說,“将來幾年,我往那邊去的頻繁些,留幾個人在那邊看着也好。”

章之微不說話,只是将臉又往他胸膛上蹭:“陸叔叔不能騙我。”

“不騙你,”陸廷鎮擦她淚花,在她濡濕睫毛落下一吻,“再一次?”

章之微低聲:“好像都月中了。”

陸廷鎮摟她,心情不錯:“那先休息。”

“不過,”章之微素手入森,主動貼在陸廷鎮耳側,小聲,“如果是陸叔叔的話,沒關系,因為我也好想好想你。”

兩個人和好得如此順利,陸廷鎮遵循諾言,讓章之微給烏雞通過一次電話。烏雞只說自己無事,讓章之微一顆心放回腹中,不必擔心。

章之微還沒見到他,但電話後,待陸廷鎮明顯更親熱了。之前的冷戰争吵仿佛成為二人之間感情的催化劑,她比往日更粘陸廷鎮,晚上等他一塊兒吃飯,要他抱着睡,好似夜奔和冷戰給她留下心理陰影,讓她患上事事都需依賴陸廷鎮的病。

陸廷鎮不介意這些,他喜愛瞧對方依靠他的模樣。

港幣彙率下跌,許多人因港城前途未蔔而感到惴惴不安,恨不得要将所有港幣都換成美金以求保值,好過日日看着港幣跌的線心驚肉跳。陸廷鎮隐約拿到內幕消息,氣定神閑,只等英國佬走,他們好收網瓜分大魚。

白日事物繁忙,夜間便須紅袖添香、溫香軟玉作伴。章之微是他精心培育的珍寶,用心頭血腹中精養出來的花朵,自然完美符合陸廷鎮的喜好要求。倆人幾乎不再分日夜,偶爾于日落前歸家,晚餐後便回房,偶爾陸廷鎮讓陳媽和花玉瓊出去買東西,或拿東西,總之找個借口要兩人離開,他才放心讓微微高鳴。

陸廷鎮于此事上無太多花樣,漸漸也覺出不同趣味,他和章之微就該在一起,此類事上也是登對,天生絕配,他知如何令對方如泉湧,對方也明怎樣使他似金剛石。

陸廷鎮比以往更上心地送章之微禮物。

命人去拍賣寶石歸來,讓設計師上門,為章之微選擇樣式鑲嵌;時髦的衣服鞋子流水一般地送來,幾乎要填滿整個衣帽間,于是陸廷鎮将樓上公寓也買下,先讓人施工,将樓上房子格局重新裝修規劃,為章之微單獨做出一個占地70多平的衣帽間,打算将章之微的卧室也搬到樓上,上下兩套房重做樓梯,今後讓傭人住在一樓,他和微微在二樓住着,謝絕打擾。

珠寶華服,他送章之微去考駕照,打算送她一輛粉色的勞斯萊斯。這些錢財對于陸廷鎮而言不過毛毛雨,章之微舉着報紙,只着泳裝,在陽臺上曬日光浴,問陸廷鎮:“書上說,越是有錢的人,越愛錢。他們對鈔票的興趣遠勝其他。”

說到這裏,她放下報紙,轉臉看陸廷鎮:“是不是?”

陸廷鎮正在用一把銀光閃閃的小夾子開剛烤熟的板栗:“是。”

章之微盯着他:“那你呢?”

陸廷鎮剝開栗子殼,将帶着滾滾熱氣的甜栗子塞她口中:“章之微比錢重要。”

章之微開心,她吃掉整顆栗子,依賴望他:“書上還說,有錢人最可愛之處,不在有錢,而是因為他們天真。”

陸廷鎮失笑:“何不食肉糜的天真?”

“才不是呢,”章之微掰手指給他數,“普通人摸滾打爬,一路上吃的苦也多,将來即使身居高位,縱有再多涵養,也總有露怯泛苦的時光,防人心重,步步為營,老練世故,和他們交朋友要當心;富家子弟不同,他們錦衣玉食,性格謙和,錢讓他們更寬容,更有底氣。又因毋需拼搏厮殺,态度也會更開朗随和,和他們談心也不必擔心被記恨或招仇。”

陸廷鎮聽她說完,低頭挑一只最大的栗子:“我猜你寫書的人要麽是富家子弟,要麽就是急于吹捧的走狗。”

章之微撇嘴:“你說得真難聽。”

“不然怎麽講這種偏頗的話?”陸廷鎮夾開栗子,不緊不慢地剝殼,“惡和家境殷實與否無關,教育不好,富不過三代的例子比比皆是。哪裏來的富家子弟就天真?你不是沒瞧過,眠花宿柳,吃喝女票貝者的富家子弟還少?”

“哎呀,”章之微貼過去,咬住他手上幹淨栗子,“我和你聊天,陸叔叔又來和我上課。”

陸廷鎮笑:“怕你讀這些書,犯傻。”

說到這裏,他又說:“其實我寧願你傻些,天真也是幸福。”

章之微不開心:“我才不要傻,現在的功課做到我頭痛,陸叔叔也不疼我。”

這樣說着,她趴在陸廷鎮膝上,閉眼撒嬌:“陸叔叔不如別讓我讀港大了,還是讓我去馬來西亞。”

“嗯?”陸廷鎮低頭看她,“怎麽又想去馬來西亞?”

“……我爺爺奶奶住在那邊嘛,”章之微又有些失落,她側躺着,只給他看耳朵,“我現在一個親人都沒有了,現在再去,看看,說不定還能找到爸爸媽媽住過的地方……還有,馬來亞大學的申請已經通過,要是你同意,我也不用再用功學習。”

後面那句話聲音小,顯然有些心虛。

陸廷鎮大笑:“原來如此。”

他低頭,撫摸她耳垂小紅痣,憐惜:“誰說你沒有親人?我不是在這裏?”

“你要想要血脈相連的親人也不要緊,以後全部都喂給你,”陸廷鎮說,“給我生個孩子,微微就有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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