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潛意識中，林心瑟縮了幾下，雙手不由自主地去抓緊書包帶子；然而事實上，她一動不動，靜靜迎視這雙藏在黑暗中卻可以刺破黑暗的目光。
她很鎮靜！他的心頭一顫。這是一個膽大的女人，或者就是一個因無知而無畏的女人？
“我叫林心。”林心平靜地回答。
他移動腳步，緩緩走出黑暗。
忽然閃現在光亮中的他，似乎竟令她的手哆嗦了一下！這是一個有趣的發現！他要牢記這一點。
“你是老師？”他放在身後的左手，突然伸出來，揚起那封介紹信。
“小學老師。”林心回答。
她的聲帶發澀？她在緊張！可是她的眼睛、她的神情仍舊保持平靜。
夏日的一道陽光透過茂密的綠樹，穿越巨大的玻璃窗，射進客廳裏，形成一道光暈，灑在他身上。
這個神秘的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和照片上的年輕男子不同，他衰老了！一只暮年的老虎！令人感到凄涼。她的心頭驀然湧起許多心酸。
“你教什麽？”他問。
盡管已經暮年，但老虎的本性未變。他的目光如炬，可以燃燒一切隐藏在真相上的塵埃。
“圖畫和音樂。”林心答，“有時也會帶體育課。”
“體育！”他重複，上下打量她，“你很瘦？減肥？”末尾的問話有點兒戲虐。
“不。”林心果斷地否認，用清楚的自嘲口吻說，“我的生活還不至于使我可以如此奢侈！”
他忽然笑了。陽光下，他的笑容燦爛如花，像是一個少年學生，有些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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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在暑假裏，再找一份兼職！” 他研判地評論，“你找到了我。”
她似乎還蠱惑在那突然的笑容中，遲疑半秒，才說：“是。承蒙費太太的賞識……”
他一擺手，拒絕聽她的廢話，轉而問：“還沒有吃午飯？”
話題轉的太快，但林心還是跟上了他的思路，說：“是的！”
他打了一個響指，迅即就有人推門而入。
“還不開飯！”他不看來人，盯着林心，嚷叫道，“餓壞了。”
他這個舉動着實令林心驚訝。一只精明的猛虎忽然變成饑餓的猴子，太過匪夷所思！
飯桌很大，是那種歐洲貴族使用的樣式，中間擺放一大束鮮豔的玫瑰花。這個花哨而時髦的擺設，和這灰暗色調的中式飯廳很不搭調；和這個獨自吃飯的男人也不協調。它應該是一個熱鬧的、人聲鼎沸的大家庭的飯桌。
他和她分坐兩端，各自揣摩彼此，懷着警覺、猜疑、測試和較量。
飯菜非常普通，就是尋常的家常便飯。這也和這個宏偉的“城堡”不相稱。
“你用左手？”忽然他高聲問，音調鋒利。
林心一愣，垂首，猛地發現，不知怎的，她竟下意識地用左手抓着筷子。距離不遠，但光線昏暗，她無從去觀察他的目光。她的左手攥緊了筷子。
“只有吃飯才用。”林心緩緩答。
“有趣！”他論斷。
林心不語。她不用左手已經很多年，今天竟然疏忽了！
“喜歡數字嗎？”他再問。
提問題跳躍很大，這似乎是他的風格。林心斂住心神，恭敬地回答：“我的數學不好。所以，我應該是害怕數字。”
透過妖豔的花朵，他的目光閃爍着怪異的神采，仿佛她是一個變化成人形的白骨精。忽然，她惴惴不安起來：只怕她難以遁形！
午飯過後，又有一個着便衣的老兵将林心帶到二樓西側的一間客房。房間的布置一如樓下：單調、灰暗。透過南向的窗子，正可以俯瞰樓前的小廣場：中間有一座小荷花池。正值夏季，滿池白荷，嬌嬈盛開。荷花池向東，一條法國梧桐夾道的長路，一直延伸到雕花鐵大門。這正是林心來時的路。
鐵大門往東，另一個山頭盡收眼底。它的海拔較這邊更高，而在隐約的山路中，隐隐可望見軍事用的鐵絲網。也許應該有一個炮臺！林心暗思忖，但極目遙望，只見綠樹蔥蔥。
一個重重的腳步聲在樓道裏響起，林心轉身，面對房門。
“砰砰”，來人輕扣兩聲房門，說：“小姐，來送換洗的被褥。”
這兒還有個女人！林心暗想。
打開房門，一個穿着灰布斜大襟上衣、挽着發髻的中年婦人出現在林心面前。她一臉毫不遮掩的笑容，興奮地說：“小姐，我是錢嫂，這兒的廚娘。哎呀，總算來了一個和我作伴的喽。”她的口音裏帶着鮮明的廣東腔。
邊說着，錢嫂已不請自入。她徑直去換床單，手邊的活計不停，口裏斷續絮叨：“老譚說來了個女的，我還不信。長官吩咐時，我還糊裏糊塗着！這床單都是嶄新的，長官的吩咐。他說：這裏沒有女人的東西；舊的，就算是洗幹淨了的，也不能給年輕的小姐用；顏色不好，您将就着用；待哪天，讓老馬去臺北采購。喔，對了，我差點兒忘了問：小姐，您沒帶行李嗎？”她既熱忱，又親近，像是鄰家的大嬸。
“我将箱子寄放在山下的小站裏。那個站長說：山路難行，我帶一個箱子，不方便。”林心解釋。
錢嫂點頭，說：“聽說您是爬上山來的。累得夠嗆吧！甭擔心箱子，立馬，阮副官就下去給您取回來。”
錢嫂像是一陣歡快的風，打破這沉悶的氣氛。
收拾完床鋪，錢嫂卻沒有立即就走。她笑吟吟地打量林心，熱情地說：“楊部長早就該請一位小姐來。這兒簡直就是一個兵營：清一色的老光棍，死氣沉沉。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你先生在這裏工作？”林心随口一問。
錢嫂卻臉色一沉，淡淡地道：“他大約是死了的吧！”
她的表情和她的語氣以及話中的內容都透着古怪，林心識相地不去追問。一個城堡當然會隐藏着許多秘密。
錢嫂離去，房間重回安靜。林心站在房中，默默地沉思。
她竟然來到這裏！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坐在幹淨的床單上，嗅到一股淡淡的樟腦球的氣味，一陣疲倦襲來。究竟是爬了一個上午的山路，林心再也抵抗不住睡意，沉入夢鄉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