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立仁徐徐合上琴蓋，目光飄向外面的風雨。
林心輕輕擦去淚水。她簡直就是鬼迷心竅。不過幾個音符，竟值得她落淚？她是越來越脆弱，大約是她老了！
“我們以前見過。”立仁斷言。
林心轉身，直視他的目光。
“我記得你。”立仁的聲音飄忽，聲調裏洩露出一絲殺機。
林心沒有退縮。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怯懦的人。越是挑戰，她越有精神。“難得，您還記得！”
立仁的嘴角咧出一個怪異的微笑，彷佛一個獅子已将它的獵物踩在腳下。
林心坦然道：“在費府，我看到您的照片，當時還曾猶豫：是否應該來！”
立仁的手輕輕撫摸過琴蓋。她沒有撒謊，但她究竟是誰？“你決定來看看。”立仁牢牢盯住她。
林心颔首，說：“我不确定您是否還記得我？我好奇。”
她将問題抛回了他。她在探聽他的口風？她不打算全部和盤托出。哈哈，這個小丫頭，想在他面前耍花樣。
“我記得你。”立仁笑說，“人們總能記住一張漂亮的面孔。”他華而不實的恭維。
林心莞爾一笑，客觀地說：“那時的我很狼狽。”
立仁錯愕。她竟将了他一軍！
林心卻不為意，平靜地敘說起來：“那還是十年前，在臺北，羅斯福路的派出所。學生們游行，我的同學被捕了。她不敢讓家裏人知道，我去保釋她。”
立仁的眼珠瞪圓了！是的，的确有那麽一回事。當時很混亂，幾乎全臺北的學生都騷動起來，許多市民走上街頭；地方警察在轟亂的人群面前，膽怯了；軍隊中的部分老兵出現動搖，形勢危急。他臨危受命，不得不親自去坐鎮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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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腦海中一個畫面閃過，立仁幾乎跳起來，大聲道：“你是那個女孩？玫瑰紅的洋裝。我記得，我記得！”他指着她。
當他确實記起往事時，林心倏然臉紅了。
看到她臉頰的緋紅，立仁頓時醒悟。為了掩飾尴尬，他打開琴蓋，随意按了幾個琴鍵，用力咳嗽兩聲。
外邊走廊上響起一個輕微的離去腳步聲。
待到那聲音徹底消失，立仁才清清喉嚨，問：“你也是臺大的學生？”
林心苦笑一下，回答：“不。我沒上過大學，我的同學是臺大文學院的學生。她崇拜胡适先生。”
立仁點點頭，問：“你呢？”
“那時我只是一個工廠女工，為吃飽飯而掙紮。現在也如此。”林心淡然說。
“人類的生活，首先需要滿足人們自身的衣食住行，然後才能談論政治、藝術等等的問題。”立仁說，“恩格斯的話。”
林心沉默。
“所以我們現在學乖了，更願意全力發展經濟。”立仁說，“老百姓幾無立錐之地，當然想要造反。”這是他半生的總結。皇天不常啊！
林心不語。這些話題很敏感，她還是少說為妙。
她不搭話，立仁也沉默下去。
這太匪夷所思！立華知道這件事嗎？立仁可以肯定，憑着立華的性情，哪怕僅僅只是知道個一星半點兒，她也會唠叨！他這個妹妹，越老越沒品味，已将自己變成一個乏味的老太婆！若是嫁了老董，只怕更甚。哎，為何要再想那個老董？那個賣花布的如今怕是在天上賣他的花布了！
他相信了嗎？林心惴惴。這超出她的預期；然而任何一個人，在這樣一個老練的特工面前，必然是難以掌控将要發生的事情。
“為什麽來？”立仁突然發問，語調形同審訊。歷史證明：熟人反而傷人更甚。
林心早有防備，平靜地答道：“因為工錢很高。”
“你先生呢？應該讓他出來賺錢。”立仁略帶譏諷地說。
“我沒嫁人。”林心回答。
立仁稍稍吃驚，不禁問：“為什麽？”
“您也沒結婚。”林心指出。
“我妹妹說的？”立仁問，又立即揭發說，“她也沒結婚。”
“所以我們彼此彼此。”林心說，“一個人過，總比找個麻煩、弄得渾身不自在強。”
立仁暢快地大笑。
坐在書房裏，立仁的臉色凝重。為何他有種脫軌的感覺？有多少年，他不曾如此沉醉的彈琴，不曾放縱的大笑？這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很危險。
恍惚中，另一張面孔湧入腦海。很久了嗎？為何記憶中的林娥越來越模糊？曾經以為永遠都會銘記的，卻敵不過這歲月的蒼茫流逝；天若有情天亦老啊！正因這蒼天無情，才可以千年蔚藍如新！
“砰砰！”外面傳來阮成的敲門聲。
“進來。”立仁命令。
阮成走入書房，迅速關上房門，從文件夾裏抽出一份電報紙，交給立仁，急切地道：“紐約來的急電。幾個非洲小國想要在今年的聯大會議上提交一份于我非常不利的議案。”
立仁冷笑，譏諷道：“這就是中共，永遠都在搞它的統一戰線。”他快速浏覽一下內容，“啪”地一聲，狠狠将電報扔在桌面，罵道，“都他媽的是牆頭草。”
阮成湊近前，壓低聲音道：“郭代表問：如何向蔣院長回報？”
立仁攤開手掌，緩緩抓起那張電報，撇一下嘴，看着他的副官，輕飄飄地說：“你問他：他覺着呢？”
阮成無語。
立仁輕輕拍打阮成的肩頭，說：“我退休了，退休了！國情局和我沒關系。”突然他咧出一個微笑。
這個似曾相識的微笑，使阮成心中哆嗦兩下。一個鱷魚的微笑。阮成記得有人曾如此評價老板的笑容。
“你叫葉綜給我查個人。”立仁沉吟着吩咐。
阮成耐心等候老板的下文。
立仁思索着，緩緩地說：“這位新來的林老師！我要她全部的資料。記住：要隐蔽調查。”他揮揮手，“我不希望從我妹妹那裏聽到抱怨。林老師，依然是我們的貴賓，絕不可怠慢。”
阮成會意。這幾年，每一個楊部長介紹來的人，他們都要例行調查。只不過，這次來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大出他們的意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