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晚飯，立仁沒有到飯廳。錢嫂受命伺候林心；但她的态度由親切變得以更加恭敬為主，似乎是得到了指示。林心不以為意。

飯後，林心以疲倦為由，立即上了樓去；回到卧室，赫然發現她的皮箱已安放在床邊。她走到箱子旁，蹲下來，仔細觀察：鎖完好，她的那根頭發依然卡在箱子邊緣。沒有人打開過她的皮箱。

打開皮箱，翻出一個化妝盒，除去幾樣廉價而簡單的化妝用具，還有一枚青天白日的黨徽，是別在軍帽上的那種。林心緩緩拾起它，端量着。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複計東西。

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它将人們分開，又将他們聚合。悲歡離合，冥冥之中，彷佛總有定數。

楊立仁，你真的記起我了嗎？林心幽幽地想。

山上夜風勁冷，半夜時雨勢加大，幾道電閃雷鳴，劃破寂靜的夜空。林心無法安睡，起來，站到窗邊，向外眺望。

別墅的夜晚，惟有幾盞路燈亮起，映亮了主樓前的小廣場。小荷花池浸淫在雨水中，在燈光的輝映下，散射出別樣的深邃光彩。

沉沉的雨夜裏，響起一陣二胡聲。

他還會拉二胡？林心驚喜。在所有的樂器中，她最喜歡的就是二胡。它最具中國古典文化特色，也最能表達傳統中國人的悠長心境。

弦聲如泣如訴，描繪不盡游子思鄉情。恍然中，周圍的一切都屏住了呼吸，沉浸在這濃烈的情感中，難以自拔。

林心坐不住，用力打開窗子，一陣急雨撲面。冷冷的雨水，似乎也無法熄滅她內心的火焰：她的血管裏湧動出一股久違的熱流，她聽到自己心髒有力地跳動聲。

故鄉啊，故鄉！上窮碧落下黃泉，幾番不曾來入夢！

突然，一陣喲喝聲，打破了這雨夜的魔咒。

“老馬！你他媽的想家，就給我游回去；別他奶奶的，半夜鬼哭狼嚎！”

“還我二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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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外面去，咱們對打一場；我輸了，就還你。”

“打就打，誰怕誰。”

不多時，就有兩個身影出現在草坪上，扭起架來。

原來不是他，林心有點兒失望，無力地躺回床上。這些老兵，比起老丁不知好多少倍；總算在這裏有個飯碗！老丁連思念的力氣都沒了。

第二日，雨過天晴，夜裏發生的一切，像是做了一個綿長的夢，沒人提及。林心也不詢問。

早飯過後，立仁說要去釣魚。

“想去就去。”立仁對林心說，“不過山裏路滑，絕不浪漫，你要有思想準備。”

“我正好去寫生。”林心表示。

立仁露出一絲淡笑，彷佛是嘲笑她的無知。

錢嫂在一旁欲言又止。立仁在前，她當然不敢多說話。

林心馬上回房取畫具，換上了輕便的布鞋。

山中的小路果然濕滑、崎岖難行。林心的布鞋底上沒有多久，便沾滿了沉重的濕泥，使她每行一步便費力許多。

立仁顯然是有備而來。他穿着防滑的美式軍用皮靴，身輕如燕，健步如飛，像個朝氣蓬勃的青年，全無老人的頹勢。

很快，林心便被甩開一段距離。

轉過一段山路彎角，阮成回頭已看不到林心的身影。他不由得擔憂起來，字斟句酌地問立仁：“長官，山裏或有毒蛇出沒，恐怕會傷着林老師。是否由屬下稍候片刻？”

立仁頭也不回，嘲弄道：“阮副官，你憐香惜玉了。”

“怎敢？”阮成惶恐。

立仁卻暢快地笑道：“自古英雄愛美人。我也不能讓你們都跟着我打光棍。”他稍停腳步，環望群山，“你們都成家，生下兒女，黨國才有未來！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

“然則若中共果然要恢複聯大席位，我們當如何？”阮成趁機詢問。

立仁幹笑兩聲，長嘆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至仁；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一陣山風襲來，掃動樹葉嗦嗦作響，如海浪一般。立仁默默眺望起伏的山巒，心中一片悲涼。

經過近兩個小時的跋涉，林心終于趕到釣魚的水壩。立仁和阮成早已坐穩，支起魚竿，等候魚兒上鈎。

看到氣喘籲籲的林心，阮成感到慚愧，但他再也不敢出頭。

林心環望周遭地形，赫然發現水壩對面就是一個大墳場。被開墾過的山坡，一座座墳茔聳立。朦胧水氣裏，袅袅煙灰紛飛。

林心登時了然：這是他故意給她來個下馬威。

立仁偷窺她的反應：她并未尖叫，更沒有驚恐逃跑，反而平靜地支好畫板，描繪起來。立仁頓時起了好奇心：她在畫什麽？難道是墳墓？

他向阮成做個示意；阮成悄悄走近林心。林心卻及時地将畫板遮蓋住。

“抱歉，我在作畫時，不希望有人觀瞻。”

阮成碰一鼻子灰，無奈返回。

日到中午，阮成取出食物，皆是行軍用的壓縮餅幹和罐頭之類。林心沒有抱怨，非常認真地吃完了她的一份。

立仁卻将壓縮餅幹扔在一旁。他這一生，吃東北的那一回壓縮餅幹就足矣！他躺在舒服的軍用躺椅裏，默默打量坐在不遠處的女人。

雖然穿着老土的布衣，卻絲毫阻擋不住她一身的貴氣；在這荒郊野外，條件艱苦，她吃飯的姿态照舊很優雅，像是在豪華的西餐廳中。楊立華到底從哪裏找到的她？立華的目的何在？

自從他退居以來，立華和費明認定他的生活太孤單，于是越俎代庖地請來許多年輕人。

“算是代替我和婉儀，孝順大舅。”費明還是很老實。

立華卻戲說：“你這裏老人太多，請來一些年輕人，添加幾分青春的氣息。”

“我要青春做何用？”立仁自嘲。

“你的黨國需要青春。”立華反諷。

當時他一閃念，想：如果可以趁機培養幾個青年才俊，倒也是為國盡忠。所以他容忍了立華的自作主張。

然而事實上，在林心之前，沒有任何一人通過他的測試。做特工，需要天賦！

感受到立仁的注目，林心佯裝不知，心裏竊笑：他原是故意折騰她，才帶那些難吃的壓縮餅幹，豈料竟将自己圈進去。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解氣！

連續幾日，立仁皆不甘心認輸，又設計了幾出捉弄林心。林心則擺出一副“水來淹之，土來擋之”的姿态，以不變應萬變。

一個星期後，立仁決定罷手。他隐隐覺得：并非是他耍弄她；反倒像是她擺了他一道！這就像是有哲人說：你在橋上看風景，其實你也是風景的一部分。

這個女人非常聰明、有韌性、思維敏捷、行事果斷，更重要的是：她超乎尋常的冷靜。即使與當年的林娥比，她非但不遜色，反而更勝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