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經過一個星期,林心已基本熟悉了別墅裏的生活。
費太太說的沒錯:這裏就是一個小王國。有統治者:楊立仁;有官僚:阮成;有軍隊:大約一個團的老兵。
營房位于主樓西側,一條芙蓉樹的林蔭道,将它與主樓隔開。營區裏,有一間醫護所。一個老軍醫是醫護所裏唯一的醫生。他好開玩笑,常沒個正形;老兵們經常拿他取笑,他也不在意。老兵們全來自大陸,操着各種方言,即便來這裏二十年,他們也鄉音不改,并依此為自豪。依立仁之命,他們還照舊出操,風雨不誤;空餘時間,他們就進行體育活動,如打籃球、網球等等。
與老兵們嚴格的規範不同,立仁的起居作息并不規律。他常熬夜,有時會在半夜起來,到院子裏散步;有時卻在大白天入睡。
這裏的生活非常封閉;每天只有老馬開車下山,帶回來幾份官方報紙;但這報紙也只給立仁一人看;老兵們似乎也樂于:不知秦漢、無論魏晉;在這片”世外桃源“裏,他們消磨着人生最後的時光。
除去和立仁“鬥智”,林心也無事可作;經立仁批準,她可以在老譚——那個身體歪斜的老兵——的“保護”下,到營區走一走。
忽然見到外人,而且是個女性,老兵們顯得異常興奮,很快就給林心取了一個外號:林參謀長。立仁聽到這個外號時,竟未置可否,更使得老兵們更叫得肆無忌憚。
這天,迎來一個豔陽高照的好日子,一掃前幾日的陰霾。山下農戶送來一筐臍橙,引來立仁的興致。他決定帶一隊老兵到果園參加采摘。
大夥兒興致勃勃、摩拳擦掌,甚而都沒注意到阮成喊口令。
立仁換上一身美式迷彩服,掃過他這一群兵。絢爛的陽光下,他們一個個都有了皺紋,一個個白發叢生。當初,他将他們帶過海峽,還曾幻想有一番大作為,而今卻去摘臍橙?真可謂:卻将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換了褲裝的林心走過來。
“林老師!您帶隊?”有人起哄。
林心大方地道:“只要你們肯聽命,我就敢帶。”
老兵們轟然鼓掌,一起高聲呼叫:“林參謀長!我們聽候您的差遣。”
站在主樓門前看熱鬧的錢嫂,忍不住笑起來,道:“哎喲!哪有女人領兵?”
阮成也跟着打趣,戲說道:“怎麽沒有?古有花木蘭做元帥,宋有楊門女将大破天門陣,梁紅玉擊鼓退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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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仁斜視幾眼身邊的林心:她英姿飒爽,滿目含笑,舉手之間,魅力非凡,絕非一般莺莺燕燕可以比拟。
林心扭頭,送給他一個燦爛的微笑,語調輕快地說:“我聽候您的吩咐。”
立仁擠出一個笑容,低聲說:“你可以不去。去年我們在果園曾經抓到過毒蛇。”他這次是真心提醒。
林心笑說:“有您在,我不擔心毒蛇。”
立仁皺眉:這話像是責罵,也像是稱贊。
“您一定會救我。”林心又說。
濃烈的陽光忽然燥熱起來,立仁感到窒息,像是中暑,他的眼睛一陣昏花,幾乎看不清面前人的臉龐,朦胧之中,一張臉時隐時現,想要抓住,卻立刻隐藏在白霧中。
林心當即發現了立仁的異狀。她伸手想要攙扶,但他卻擺了一下手;林心會意,忙退開。當然不能在他的部署面前,洩露他身體的狀況。
“阮副官。”林心喊,“我可以和将軍一起坐吉普車嗎?”
阮成先錯愕。因為一向立仁去果園,都是徒步;不過他也很快留意到了立仁的異狀,忙應道:“好啊!”
老兵們先出發,随即老馬開來吉普車。阮成想要攙扶立仁,卻被他狠狠推開。林心想要坐上副駕駛,阮成卻為她打開一側車門。無奈,她只好和立仁并排而坐。
吉普車沿着山中蜿蜒的公路行駛。
林心終于明白:為何山下的站長不告訴她有這一條公路的原因。這是一條軍事用路,沿途布滿鐵絲網以及崗哨。守衛們顯然很熟悉這個車牌號,不但一律放行,而且還敬禮致意。
立仁閉目養神,林心卻留意着觀賞風景。
徒步十幾分鐘的路,吉普車繞了半個小時。當他們趕到時,老兵們已熱火朝天地采摘起來。
立仁坐在一般大背靠椅上,帶上墨鏡,翹起二郎腿,像是一個觀光客般,悠然地指揮着手下采摘。
林心卻和他不同。她積極而熱情地與農戶們打成一片,說說笑笑,不多時,就贏得農戶們的贊揚。
正當立仁昏昏欲睡時,林心走過來,關心地問:“您需要醫生嗎?”
立仁斜視過墨鏡地邊緣,上下瞄了一番林心。她不知從哪裏借得一頂草帽,又用白色的大圍巾包住頭部,活脫脫就是一個本地農家女。
她這般新形象讓立仁一下子笑出聲來。
林心卻不在意,繼續問:“外面太陽大,還是到看林人的棚子裏休息一會兒?”
敏感地意識到她是在同情他的衰老,令他惱火,沒好氣地回說:“我沒病。好得很。”
“沒病?為何不與士兵共同勞動?”林心追問,“難道将軍忘了黃埔精神嗎?不愛錢,不偷生。統一意志,親愛精誠,遵守遺囑,立定腳跟。為主義而奮鬥;為主義而犧牲。繼續先烈生命,發揚黃埔精神。以達國民革命之目的;以求世界革命之完成。士兵們都在勞作,為何将軍袖手旁觀?這是親愛精誠嗎?”
立仁摘下墨鏡,眯起眼睛,打量她。刺眼的夏日豔陽下,驀然刮來一陣涼風。他的那根警戒的弦再次繃緊。“喔!原來林老師也知道黃埔精神!”
林心笑說:“凡是我國人,誰不知黃埔精神?小學生運動會、郊游,都會齊聲朗誦校長制定的黃埔精神。”
立仁做出一個虛假的恍然大悟表情,徐徐道:“是嘛?可是你方才背誦的,竟是黃埔四期的入校誓詞,正是鄙人草拟。”
頓時林心顯出無法掩飾的愕然神情。
立仁很得意,又說:“難不成我老了?記錯了?”
林心緘默。一時她難以為自己的失誤尋找合适的借口。過于快速的辯解,一旦失言,必然勾起楊立仁更大的狐疑。
立仁研究着林心:她如此輕松而準确地背誦出一篇幾乎完全被歷史遺忘的誓詞,證明她一定和黃埔有聯系。立仁心想,那個葉綜辦事越來越羅嗦,讓他查一個女人,至今還無消息!
“參謀長!來摘呀!少了您一個,大夥兒都有氣無力。”幾個老兵戲虐起哄。
他們的玩笑暫時驅散了圍繞在立仁和林心身上的濃重疑雲。
林心趁機一把抓住立仁的手,笑道:“您也一起來。”
她親昵的語氣和動作,一時令立仁很不适應。在他的生活中,似乎只有一個女性——立華,才會對他有這般舉止。
林心故意忽略他的反應,更加用近似撒嬌的姿态,靠上立仁,雙手勾緊立仁的手臂,笑道:“獨樂樂,孰與衆樂樂?既然來了,怎可一個人躲到一邊,觀看衆人的歡樂?還是和大家一起玩,才好!”
就在她靠近立仁身側時,一些距離他們近的老兵馬上瞄到了這一幕。雖然他們依然說笑,然而眼角的餘光已偷偷定住在這邊。
立仁想要推開她,然而她的雙手非常有力,而且她身上淡淡的芳香鑽入他的鼻息中,使他很不舒服;他無奈地随她起身。
像個木偶似的,立仁被林心牽到樹林裏。林心拾起一個空果筐放到他懷裏,命令道:“你拿筐,我采摘。我們分工合作。”
立仁卻揚手摘下一個臍橙,扔進筐裏。
林心點頭道:“也罷,你個頭高,你來摘。我拿筐子。”她奪下立仁手裏的筐子,緊緊抱住,像是做一個保護。
立仁不理會她。他讨厭被人牽着鼻子走,何況被一個小丫頭?
然而這種懊惱的情緒沒有持續多久,他就體會到了勞動的自由和快樂。
他這一生的大半部分時間,都躲在陰暗的房間裏,做着隐秘的事情;像這樣——在四面是風的山野間,在熱烈的陽光下,滿耳是歡聲笑語,感受着天地的自由——這實在是一種嶄新又陌生的體驗。
可是轉而,一股更深重的孤獨卻占據整個心房。這世界的陽光和山風并不屬于他;這世界的歡樂也不會屬于他;這世界中的愛情更從未屬于他;他是如此的寂寥、如此的形單影只。甚至于若是他長眠于地下,清明時節,又會有誰來給燒一張紙錢?
突然一個橙子打到他身上,立時拉回了他混亂的思緒。
站在不遠處的林心,歉疚地叫道:“抱歉,我想扔進筐裏,誰知竟打在你身上。”
立仁彎腰拾起打他的橙子,掂量兩下,揚手又扔向林心。林心慌忙躲避;立仁又扔第二個橙子;林心一面躲,一面拾起橙子還擊。
他們在果園裏打鬧起來,像是兩個七八歲的孩子。
“投降!”立仁呼喊。
“絕不投降!”林心回應。
“看我的機關槍!”立仁笑道。
“我這是高射炮。”林心叫,“比你的厲害!”
“你中彈了!”
“沒有!”
“倒下,倒下!不許耍賴!”
這一幕讓阮成目瞪口呆。跟從老板十幾年了,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而且像老板這樣的人,竟然也有孩子氣的一面,實在不可思議!
察覺幾個近處的老兵在偷窺這邊,阮成立即驅散他們,并警告道:“閉緊你們的烏鴉嘴。”
幾個老兵惶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