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長官打死了一條蛇!沒有事。你們都回去。”

阮成的聲音傳來,解除了突如其來的魔法。立仁一下子推開了林心,全身打一個哆嗦,像是那條毒蛇已爬上他的身體。

林心瞪大了眼珠,迎向立仁的目光,彷佛還沉浸在幻夢中

立仁轉身,大踏步向前走。走出十幾步遠,遽然轉身,眼神淩厲,緊盯着還站在原地的林心,喝問:“你叫什麽?”

“林心!”林心幹脆利落地回答。她已恢複了原狀。

“你真的是林心?或者,你是真的林心?”立仁逼問,神情已變成那個曾經的中統老板。

林心定睛回答:“我真的是林心。”

“剛才怎麽回事?”立仁毫不避諱地問,搖一下頭,再問,“不覺得有趣嗎?十年前,你也對我投懷送抱!”他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我認為:你很熟悉我,我卻不熟悉你。”

林心的心在打顫,脈搏快速躍動,但她竭力遏制住了所有的思緒,生硬地回答:“我害怕槍聲。這是很久以前落下的病根。十年前,您應該還記得,大馬路上,突然響起了槍聲,學生和老師倒在血泊裏,我吓壞了。今天也是,槍聲響地太突然,我被吓蒙了。”

“就算是吓壞了,然而你還是很勇敢地救下你的同學。”立仁緩慢地說,“你很勇敢,一般女人絕對做不到。”

“狗急了還會跳牆,何況人?”林心自嘲。

立仁哈哈一笑,狀似已釋懷。

當他們回到別墅時,意外地發現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小廣場上。

“早上,您走沒多久,楊部長突然到了。屬下要去立即請回将軍,但楊部長說:她不着急。所以屬下就不曾立即通知長官。”老譚回報。

“立華?”立仁皺緊了眉頭。她突然來做什麽?

“立仁!”依在敞開的落地窗前,楊立華一手持煙,一手揮手向立仁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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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她穿了一身暗紅色洋裝,描了濃眉,塗了鮮豔的口紅,十指蔻丹份外晃眼。她這般濃麗誇張地打扮,将林心鎮住,立仁也咧開了嘴。

是不是女人都立華這副德性?庸脂俗粉!

立華毫不在乎立仁鄙夷的神色。從她未婚先孕後,立仁就從未真正看得起過她。他到死都是一個假道學!

“你的日子,過得不錯。”立華譏諷,“采菊東籬下,悠然現南山。”她走出落地窗,将要繼續狠狠挖苦她的哥哥時,猛然瞅見了立仁身後的林心,立華的神情立即變了。

楊立華上下打量着林心:山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幾縷鬓發露出發髻,緋紅的臉頰上還滲出汗水,一身褲裝,顯得她幹練、麻利。

“林老師,你們一起回來了!”立華笑着喊。

立華的語氣和眼神,使立仁緊皺眉。有一個了解你的人很好,可以随時和你談心;同時這個了解你的人,也很讨厭,因為她總是自以為是的琢磨你的心理。這天,楊立仁既歡迎妹妹的到訪,又厭煩妹妹将要來多管閑事。

林心也察覺到費老太太的別樣神情,但是她決定忽略不計。林心以一個晚輩的姿态,深深鞠躬,問候:“老太太,幾日不見,身體可好?”

立華笑吟吟地回說:“還不錯。林老師還習慣這兒嗎?”

“這裏很好。”林心恭敬地回答。

“我這個哥哥沒有為難你?”立華邊說邊沿着草坪邊緣的小徑,走到小廣場上。不等林心回答,她又說,“外人不了解,其實我這個哥哥,他的心底是又軟又溫柔,浪漫地很。”

對于立華如此明目張膽地譏諷,立仁絕不甘願“被動挨打”。他攻擊道:“看看你,成何體統?妖精似的!還以為自己是二十歲小姑娘!不倫不類。”

“最近就流行這種化妝!”立華得意地說,“飛虎隊陳納德将軍的遺孀,陳香梅女士,化這種狀,去聯合國參加會議。你這個山裏土人,哪裏知外面的風雲變幻?”

立仁冷笑兩聲,嘲笑道:“怎麽你也想做陳香梅?可惜,當初要是嫁了老董,中共說不定會請你這個遺孀去紐約做說客。而今,你算什麽?情人?曾經的情人?什麽都不是!這就和那個晴雯一樣:枉擔了虛名。”

“楊立仁!”立華怒喝,洶湧的淚水忽然沁滿眼眶,豆大的淚珠滾落;她飛速用手背去擦拭淚水,卻染花了濃妝,使她更加狼狽不堪。

一見她哭,立仁馬上慌張起來,忙上前,握住她的雙臂,歉疚地勸慰:“立華,哥哥說錯了!咱別哭,好不好?瞧瞧,快成小花貓了。”

立華甩拳頭砸在立仁肩頭,抽泣着說:“楊立仁,你不得好死。你就比我好?你的林娥,不但被游街,還坐牢!”

立仁掘掘嘴,順着立華的話意,說:“對,我不比你好。你還有兒子,我一無所有。”

他這話讓立華暫時停住了哭泣,她擡起淚眼,看着立仁。

立仁別過頭,拒絕讓妹妹的傷感影響他。他這一生,總是高昂着頭,義無反顧的前行;他不喜歡回頭看,不願意因往事而讓自己成為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他是為歷史而前行,就算因此而傷及情感,卻絕非個人錯誤。

書房裏,立華又點燃了一支香煙。

當初在廣州,因為好奇和時髦,她偷偷抽了一支香煙;後來到了上海,最愛的男人死了,她抽了幾天幾夜的煙;以後,她就無法離開香煙。她喜歡這種被包圍在白霧中的感覺:它們包圍着她,使她看不清周圍的一切,可以拒絕去看周圍發生的一切;可以忽略正在發生的事情;她只需沉浸在煙霧裏,忘記自己。

立仁用力揮開飄散到他身邊的煙霧,呷了一口紅酒。

他們真是嫡親的兄妹:一個喜歡酒,一個喜歡煙。

紅色液體晃蕩在透明的玻璃瓶裏,泛出清冷的幽光;稍将高腳杯傾斜,紅酒抹上杯壁,像是一抹鮮血。

“老董死了。你早知道。”立華波瀾不驚地陳述。方才她已釋放了太多情緒,現在像是疲憊不堪,不得不偃旗息鼓。

“原諒我。”立仁誠懇地說。他曾設想要一直隐瞞,畢竟兩岸音信不通,要封鎖一個消息還是能夠做到的。“你怎麽會知道?”

立華瞥了一眼立仁,冷嘲道:“你還想要把那個告密者抓起來?”

立仁苦笑。

“香港的報紙都登了。少玢去美國看兒子,一個香港人用一份舊報紙包衣服,被她看到那則訃聞,她就給我打了電話。”立華毫不隐瞞地說。

“方少玢?”立仁問,“她兒子去了美國!”

立華從鼻息裏哼了一聲,冷聲道:“不去美國,難道要去坐你們的政治監牢?”

立仁不悅,指責道:“立華,你到現在還是站不穩立場!那些學生,難道僅僅想要在課堂上講自由?或者就是辦一份所謂的自由報紙?他們要求建黨的目的就是要推翻黨國!中共給他們樹立了最好的榜樣。”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立華反駁,“立仁,你們丢了大陸,你們到死也不明白你們敗在哪裏。”

“不要說你們,你也是我們中的一個。”立仁冷笑。

立華啞口無言,兄妹一陣沉默。

“據我們的消息,老董,他最後的生活還很不錯。”立仁再開口,将話題回到董建昌身上。

立華望向窗外,正是一片繁花似錦,花紅柳綠,可是她的心裏卻怎的就像是在寒冷的深冬裏?感受不到一絲暖熱。

盡管到了最後,她還是決定抛棄這個陪伴她二十年、和她一起憑吊她柏拉圖的戀人、無條件的呵護她的男人,可是在她的心底,卻總是留着一處地方:那是和留給瞿恩的地方完全不同的所在。瞿恩是個幻影,老董卻是一個實體!随着歲月的流逝,她因得到費明,而緩解了對瞿恩的思念;但是對老董的思念卻越來越強烈。她從未對老董說過“愛”!那個字對她很特別,她只留給瞿恩;可是,那個了不起的、偉大的愛,卻給她的心靈和生命留下深深的傷痕;不但撕裂了她,也撕裂了她的家庭;而給那些傷痕一絲安慰的竟是不說愛的情感。它到底是怎樣的情感?

“中共對他照顧有加;他也沒有被那些運動沖擊。他留在了北京,一個人生活。周公曾給他介紹過夫人,被他拒絕了。”立仁簡要地介紹老董暮年的生活,“他每年都給我們的父親掃墓,算是仁至義盡。”

立華搖搖頭。老董做得越好,她的心裏越難過。她明白:她最後的離去,深深地傷害了老董;可是他以德報怨。他已向她證明:他絕非僅僅是一個賣花布的。

立仁笑一下,像是想要緩和一下哀傷的氣氛,說:“而今他可真的要到天上去賣花布了。不知耶稣,或是馬克思,他到底賣給哪邊?”

立華瞅了一眼立仁。立仁仍舊對老董的“變節”耿耿于懷。就算老董不“變節”,來到臺灣,還不是和白崇禧一樣的下場?

“你早知道老董的消息,卻不說,是不是害怕我會因老董而問及立青和林娥?”立華突然發問。

立仁錯愕一下,含糊地說:“你不是已經知道他們的情況了嗎?”

立華沉重嘆息兩聲,說:“那還是三年前的事,也不知現在如何?”她求救似的看向立仁,“立仁,你說,為什麽會這樣?老董沒事,立青和林娥反倒有事?咱們立青,要是有一丁點兒動搖,我們不早就把他拉回來了嗎?”

立仁緘默。雖然經歷了多少風雨,立華還是不理解政治的本質!

立華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水,又說:“還有立秋!我都沒法面對梅姨的眼睛。立仁,你一定有咱們那個侄子和侄女的消息,是不是?你不會告訴我。你不願意看我難過。”

立仁攥一下拳頭,慢慢走到立華身後,按住她的肩頭,無聲地安慰她。

立華抓住立仁的手,凄涼地道:“我真想咱們的弟弟啊!”

立仁在手顫抖了幾下,不想表現出脆弱,他淡淡地說:“我早就說過,他們建立新政權,也會有監獄。他不相信我。”

立華發出幾聲怪異的冷笑,說:“立仁,你是不是覺得:立青有這個下場,是他的報應?”

立仁半陰不陽地笑兩下。他應該感到暢快,但是卻無法真正感受那份快樂。他的弟弟、他今生的敵人、他的情敵的身陷囹圄,只帶給他沉重的悲痛。他也想念弟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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