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立華下樓,先到書房打電話。不多一會兒,立仁進來。

“你又擅自進我的書房。”立仁嗔怪。

立華放下聽筒,笑說:“誰叫我是你妹妹?”

立仁輕笑,關心地問:“怎麽樣?很不舒服吧!老譚說你起來了,我就讓錢嫂給快你熱一碗皮蛋瘦肉粥。這粥還是林老師,大清早起來,精心準備的。”

“她可真不錯。”望着還坐在太陽傘下讀書的林心,立華意味深沉地說,“你認為呢?立仁?”

立仁撇嘴,順着立華的目光望去,說:“你還是趕快回臺北吧!你不是還有很多慈善事業要做嗎?”

立華一笑,不接立仁的話題,反嘆息說:“人人都說立青是賈寶玉。我說,賈寶玉有什麽好?一個女人也留不住,最後做和尚。還是賈芸好,臨了,臨了,來了一位林紅玉。”

立仁哼笑一下,警告說:“注意你的用詞。挖苦我也就罷了,別将不相幹的人扯進來。人家又沒得罪你。”

“喲!”立華怪叫,“你這是為她鳴不平?!立仁,你很危險啊!”

立仁頭皮發癢。他就知道立華會多事!

“真巧,她也姓林?”立華頗有幸災樂禍的意味,笑着說,“立仁,你這一生,真的和姓林的卯上了。”

“無聊。”立仁輕斥。

立華繼續說笑:“不過,此林非彼林。此姝非彼姝。”

立仁只淡笑兩下,好像林娥已經完全被歲月從他心頭抹去了。

立華盯着立仁,注意着他的反映,勸說道:“立仁,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可不想,你讓個人守着這座孤堡到死。”

立仁感到無可奈何,遂沉下臉,沒好氣地說:“你不覺得很荒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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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心落個老牛吃嫩草的罵名?”立華毫不避諱地問。

立仁眉頭緊鎖,斥責道:“夠了,玩笑要有個限度。”

立華一本正經、嚴肅地道:“我沒開玩笑。”

立仁甩手要離去。

立華上前一步,擋住了去路,握住他的雙臂,說:“哥,你不是九曲回腸嗎?為什麽不想想,我們為何這次請一個女人來?”

立仁愣住,雙目瞪視着立華。他就知道她有原委,果然!

立華柔聲道:“正因為覺着可行,所以才會費那些周折請來。”

“怎麽回事?”立仁的汗毛都立起了,“你在算計我?”

“不是算計!”立華快速地安撫他,“是關心。你過來坐下,我仔細和你講。”

立仁抱着好奇心,回去坐好,嚴厲地命令道:“全部給我講清楚。”

立華按一下還在隐隐作痛的太陽穴,心想:也許我不應該挑這個宿醉後的上午,來找立仁講這件事;可能酒精還發揮着作用,使我一時急于求成而将一件好事搞砸。

“你說!”立仁尖銳地命令。果然應了從前楚材的一句老話:你這個妹妹,一點也不傻!

立華知道她已經沒有退路,只好盡力理清思路,緩慢地說:“這件事,從哪兒講呢?立仁,你還記得吳融的太太嗎?”

立仁蹙眉,疑惑之極,問:“此事也和她有關?荒唐!”他發怒,“成何體統?你們這些女人!”

立華忙解釋:“別誤會。這事絕對和吳太太沒關系。不過呢,一些事需要從她那兒說起。”她看着立仁的臉色稍緩,急忙說下去,“幾年前,吳太太意外遇到她父親的舊部。生活十分潦倒,合家住在一間日式的小房子裏,又有傷病。吳太太急人之難,就雇傭這老兵的老婆——許嫂到家裏做管家。”

立仁顯出不耐煩。要說林心,卻扯到吳融家?

立華卻不急不慢,徐徐講述:“吳太太有個朋友想請一個家教,許嫂很熱心地推薦她的鄰居——林心,林老師;因林心在那家做得不錯;那位太太又推薦她去了現在的小學做老師。”

“她以前做什麽?”立仁警惕地問。

“我知道你要問個清楚。”立華嘲諷,“如果不摸清她的底細,吳太太能将她推薦到我們家?”

立仁做一個懷疑的表情:他才不會認為那幾個女人能真正查清一個人的底細!

立華不搭理他,繼續說:“許嫂講:她家和林家,做了很多年的鄰居,天天串門,孩子們也在一起上學、玩耍。她非常了解林心的人品和背景。”

立仁凝神細聽。

“林心的生活很不容易。林家在大陸時,生活還不錯,逃難至此,已是家徒四壁。偏巧林心的母親生了重病,常年住在醫院,需要支付高昂的醫療費用;林心有一個弟弟,來臺灣時,還在襁褓中;林心,這個做姐姐的,就像是母親似地養大她弟弟;如今她弟弟在臺大物理系讀書,成績優異;林心最大的期望就是供弟弟去美國留學;為了給弟弟湊學費,林心兼了幾份工,不但教書、做家教,她還去做店員之類的苦力活;這還不算完,她還有一個遠房表叔,是個老兵,受過重傷,找不到工作;林心又負擔他那一大家子的生活費。許嫂說:林心就是一個拉磨的驢,年年為別人,将自己也蹉跎老了。”

立仁沒任何表情,反而問:“她妹妹呢?”

立華錯愕,片刻後,才問:“你怎麽知道她還有個妹妹?你調查過她了?”繼而她就做出一個了然的表情,“當然,你肯定是要調查的!你從不輕易相信任何人。”

立仁不作答。

“林心确實有個妹妹。許嫂說:她妹妹離家很久了,好幾年沒了音信。”

“為什麽?”立仁緩緩地問,腦海中閃現出林心談及她妹妹時的表情。

“你可真能問!”立華埋怨,“你不是都調查了嗎?何必問我?”

“我想聽你說。”立仁平靜地說。

立華瞅一眼立仁,嘆口氣,道:“她那個妹妹,簡直就是她的仇家,甚而搶走了她的未婚夫。你不覺得有點兒像你和立青?”說完,立華即刻後悔。這功夫,提立青作甚?

然而這一次立仁倒未在乎立青,反而追問:“那個男人是個怎樣的人?”

這卻将立華問住,她遲疑着說:“想來不是什麽好東西,在人家姐妹之間,挑弄感情。”

立仁發笑。

立華随即意識到:她這話也将林娥罵了進去。她也自嘲地笑起來。

笑畢,立華收斂心神,又說下去:“據說,她和那個男人戀愛了好幾年;突然遭逢這種變故,她受到沉重的打擊,多少年始終一人,潔身自好。“立華強調,“閑聊時,許嫂對吳太太說:年初,村子裏有個好事的婦人想要給林心撮合一門合适的婚事。畢竟她才不過三十歲出頭,也應該找個男人,做下半輩子的依靠。那婦人說:她有個本家親戚,在馬來亞經商,非常富有,60來歲,死了老婆,想找個有氣質、人品好、身家清白的女人為妻。他曾見過林心,一見傾心。他委托那婦人做媒,同時保證:一定會供應林心的弟弟讀書,也會負擔她親戚全家的生活,甚至還應允:就算以後林心的弟弟結婚要用錢,他也會全部支付。”

立仁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

“林心說:她會考慮看看。”立華望着立仁的眼睛又說。

立仁繼續不屑。

“許嫂也替她惋惜。婉儀去吳家玩,許嫂和她們閑聊起這件事。婉儀回家,和我感慨。我一聽,就想:肥水不流外人田。難得一個好女人,為什麽留給人家?”

立仁面無表情。

“而且那馬來亞不是排華嗎?她一個人過去,無依無靠,沒有熟人,萬一那富商對她不好,她豈不是很凄慘?”立華擺清事實,希冀能說動立仁。

立仁沉默不語,頭腦裏飛快地分析着這些內容。難道就這麽簡單?僅僅就是一個苦命的女人?他不會看錯。林心絕不簡單。

“就這樣?”立仁譏諷。

立華愣一下,反問道:“難道這還能怎樣?一個女人,竟然經歷那麽多苦難!立仁,你知道嗎?我越端詳她,就越是喜歡,覺得她就是咱們家裏人。”

立仁嘴角扯出一個詭異地笑容,說:“當初,你們都很喜歡林娥,她也最終成了我們家的人。”

立華張口結舌,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後,她才說:“你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立仁冷笑。

“實話對你說吧,我也調查過她。”立華豁出去,用力說,“我知道林娥的事對你打擊很大,所以我怎麽可能不去了解清楚,就來多管你的閑事?”

立仁好整以暇地等待立華說說她的調查。

“林心有一個特別要好的朋友——沈曼莎。這個女人的丈夫——楚雲行在一間外貿公司工作;而那外貿公司的直接後臺就是經國。你是了解經國的,他一定會将他的手下調查清楚,不但包括家人,還包括他們所有的社會關系!如果林心有問題,楚雲行豈有可能在經國手下辦事?所以,關于林心,你完全可以放心,她絕對不會是□。你根本不需要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

“我沒懷疑她是□!”立仁聲明。

立華盯着他,狐疑地問:“那你懷疑什麽?”

立仁淡笑。

“你不要陰陽怪氣。”立華指責,“有話直說。”

立仁輕嘆一下,慢慢地說:“她是經國信任的?你不覺得有意思嗎?”

立華愕然,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受過訓練。這一點逃不出我的眼睛;我的一生都在和這類人打交道。”立仁聲音低沉,“我甚至不需要用眼看,蒙着眼睛,我的鼻子就能聞到那個氣味。只是,我還以為她是校長的人,誰知是我們的行政院長!”

“你是說……?”立華倒吸一口冷氣,幾乎一躍而起,脫口驚叫,“她是經國派來監視你的?為什麽?經國,他怎可能不信任你?還要監視你?你為他出了多少力?為他們父子賣了多少年的命?他豈能不信任你?”

立仁擺擺手,平靜地問:“立華,你想過嗎?為何咱們的立青弟弟、咱們死活拉不回來的立青,會被審查?”

立華呆住,許久才用力搖頭,說:“太可怕了?怎會這樣?這就是你們兄弟最後的下場?一個坐牢?一個被監視?”

立仁握住立華的手,安慰道:“立華啊!你放心,我們心地無私天地寬。王安石不是說媽?糟粕所傳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我們不怕讒言奸慝!自有歷史會為我們書寫真正的華章。”

立華卻一時難以從這信息中回過神智。“天啊!太可怕了!”她喃喃自語,實在無法接受這些,“不,我不相信!如果是這樣,那麽她的家庭情況呢?怎會這樣巧,我們就雇傭了她?”

“順手推舟而已。”立仁解釋,“我們的許多人,都是在等待機會;遇到合适的時機,他們才會出手。”

“都是假的?”立華詫異之極。

立仁怪笑:“林娥還假結婚呢!”了然林心的底細,他反倒是一身輕松。

“立仁,你不是已經退休了嗎?”立華擔憂立仁的處境。

立仁笑了一下。

觀察着立仁的态度,立華心頭醒悟:“立仁,其實你并未完全放權,是不是?所以經國不放心你。”她因憤怒而高聲起來。

立仁卻淡然道:“幸虧我是做情報,如果是領兵,就要和山頂上的那個鄰居一樣,被軟禁;像白崇禧,一命嗚呼!”

大夏天裏,立華卻渾身一陣陣寒冷。她想不到,在她安康的生活後面竟有一個深深的、望不見底的黑洞。

“你要如何處置林心?”立華不禁問。

“原封不動。”立仁從容地說,見立華不解,他解釋道,“讓她繼續留下來,甚至以後每到放假,都可以請她來;平時在臺北,你也要讓婉儀和她多走動。你對她越坦誠,她的主子越安心,你也越安全。”

立華像是洩氣的皮球,自語道:“我竟然還想和她做一家人?”

立仁善意地嘲笑兩聲。

立華起身,步伐沉重地走到窗邊,觀望那個坐在太陽傘下、穿着旗袍、看上去十分溫柔的女人。她實在無法将她和女特務聯系起來;可是當初她也沒将林娥和□聯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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