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兩天後,受強臺風的影響,山裏大雨滂沱。整整下了一個白晝的大雨,夜裏又大風加強。妖孽一般的強風呼嘯着、瘋狂地搖撼着別墅。
幾道煞白的閃電連續劃破烏黑的夜幕,霎時間照亮了樓前的小廣場和草坪,緊接着巨大的轟隆雷聲滾滾襲來,一響高過一響,天搖地動。
林心披衣而起,依在窗邊,望向外面。主道上的一棵老樹已被攔腰折斷,冒着白煙。她探身向斜下方望去,書房裏竟一團黑漆漆。
這樣的夜晚,他竟然早睡下了?林心懷疑。
無法入眠,林心遂起身,坐在燈下看書。
忽然狂亂的雨聲中,斷續傳來“咣當”的聲響,像是某人正在用力撞擊大鐵門;接着又響起狗叫聲。
這是門房老霍飼養的一條軍用犬,平時溫順的很,故而老兵取外號:大丫頭。為何“大丫頭”突然發狂?
林心到窗口探望,沉沉黑夜中,鐵門旁的門房裏亮起了燈;接着一束手電筒的光束由遠及近,快速移向主樓。
不一會兒,就聽樓下傳來老霍和阮成的對話。
“阮副官,不好了,山頂上的趙先生突然犯了心髒病。”
“嚴重嗎?會不會危及生命?”阮成追問。
“不知道,就說暈過去了。吃了藥,還是沒醒。老岳怕出人命,來問老板:要不要立即送醫院?”
“你先等着,我去回報。”阮成說。
接着,樓梯上響起腳步聲;繼而,傳來輕扣房門的聲音。
“怎麽了?”立仁懶洋洋的聲音,像是才從美夢中被吵醒,聲音裏透着一絲愠怒。
“長官!趙長官犯了心髒病。老岳來問:是否立即送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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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沉默,才緩緩響起立仁混濁的聲音:“何須去醫院?關在這兒,就是為了保密!這可是校長的嚴令。他還想送去醫院?是不是一起生活久了,日久生情?”
“他是沒大腦,笨蛋一個。”阮成輕聲說。
“你帶着王醫生去看看。”立仁冷冷吩咐,“別讓他死了。那可是一位虎将!死于心髒病?太可惜。”
阮成領命下去。
過一會兒,樓道裏響起立仁關門離去的聲音;片刻後,書房的燈亮了。
林心沉思一番,決定下樓。她披上一件到腳脖的睡衣,緩緩往樓下而去。
客廳裏一團漆黑,林心探頭看了看,轉而向後面的廚房走去。
她打開廚房的燈,坐在平常錢嫂休息的小桌前,思索着。趙長官?她可以找個機會見到他嗎?
猛然,身後響起輕扣房門的聲音;她倏然轉身,正面對立仁淩厲的眼睛。
他按着房門,臉上又挂上一抹微笑,身體的大部分隐藏在濃重的黑暗中。
林心緩緩起身,問:“您還沒有睡?”
立仁點一下頭,裝糊塗地問:“餓了?晚飯沒吃飽嗎?”
林心感到恐慌地無助。她太大意,太沉不住氣。
立仁走進廚房,熱絡地說:“正好,我也餓了。我們下個面條,怎麽樣?”他一邊說,一邊打開儲藏櫃。
“我來做。”林心上前,說。
在一種異乎尋常的沉默無聲中,林心做好了面條。立仁積極幫忙,盛上面條,又找來兩碟小菜。
立仁大口吃着面條;林心則艱難吞咽。
“吃啊!”立仁催促。
“我并不餓。”林心坦誠。她決定孤注一擲。
立仁淡笑,問:“你好奇?”
林心搖頭,心裏一緊,斷然說:“我聽到了您和阮副官的話。”
立仁點頭,評價說:“還是好奇。”
“我能去看看他嗎?”林心迅速地說。問完,立即埋頭吃面條。她害怕自己的情緒将更會暴露自己。
“我忘了!”立仁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黃埔四期。你很熟悉黃埔四期。”
林心繼續用力吃面條。她的心髒比外面的風雨更雜亂,她的頭腦比外面的臺風更瘋狂。他肯定已調查過她!他當然會調查她。
玩夠了“貓抓耗子”的小把戲,立仁起身,走出廚房。
就這時忽然一道閃電襲來,耀亮廚房玻璃,照得整個廚房一陣雪白;繼之轟隆的雷聲蜂蛹滾下,猛烈的風搖晃着窗外巨大的樹枝飛速擺動。
“啪!”地連續幾個巨響,玻璃窗被搖動的樹枝打碎了,玻璃片四下崩裂。一股狂風穿過破碎的玻璃窗,突入房中,掀起桌椅,推到櫥櫃,放置其中的杯盤全被傾倒出來。
林心坐在靠窗的位置,突來的狂風險些将她刮倒;她急忙收斂渙散的精神,想要扶着桌子站起,豈料手掌正按在一片玻璃片上,霎時,殷紅的鮮血直流。
傾盆大雨也随風而來,瞬間打濕了她全身。
聽到響聲,立仁已第一時間飛快返回。望見手上流淌着鮮血的林心,他叫道:“別害怕。我來幫你。”
“不!”林心卻尖叫起來,“你不要進來!看腳下。”
立仁看去,就見周遭不是玻璃片就是杯盤碎片,一旦踩上,必然慘不忍睹;而她卻只穿一雙薄底的布鞋。
他找到一個拖把,清掃出一段幹淨的路面,來到她身邊。用身體擋住傾瀉的大雨,脫下外衣包裹住她,抓緊她的手臂。
一陣狂風呼嘯旋轉着沖進來,搖晃着立仁高大卻已衰老的身軀;他倒退兩步,一腳踩在了尖利的玻璃碎片上,劇痛倏地從腳部蔓延全身;急雨像一枚枚釘子打在他的身上。
這時,雨勢似乎更大,臺風更猛烈;而廚房的水管竟也破了,洶湧的水奔流而出,轉眼之間,就淹過了他們的腳踝。
立仁一把抱起了林心,命令道:“抱緊我。”
林心想要掙紮,卻被立仁用力一搖,喝道:“抱緊,小丫頭!”他這一聲斷喝,像是一道符咒,頓時讓林心乖順地将頭緊貼在立仁的胸前,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頸。
她的溫順又令立仁心裏一顫!
幾乎用了最後一點兒僅剩的力量,立仁終于跨出幾個大步,穩當地将林心抱出廚房。
但這時,廚房的門已關不上。臺風和暴雨順着這道門,直往過道裏鑽;同時,臺風又掃蕩起廚房裏的所有東西沖向過道;須臾之間,過道裏也已是碎片滿地。更加嚴重的是,在風雨的簇擁下,水已漫過廚房通向走道的那個低矮的虛設門檻。走道變成了一條小河,流向樓裏的各處。
老馬氣喘籲籲地沖進來,身後跟着兩個老兵,想要幫助立仁,卻被他罵開:“滾開!快去給我擋住廚房的窗子。找人去擡沙袋,擋在客廳門口。”
他們立即投入迎擊風雨的“戰鬥”中。
立仁緊緊護住林心,趟過水,繞過漂浮物,安全抵達客廳。
當他将林心放在沙發時,一邊氣喘籲籲,一邊哀嘆:我老了!真的不中用了。這種衰老的無力感,深深地打擊着他,使他更加疲憊。他緩緩閉上眼睛。
過了好大一會兒,立仁感到有人在給他脫鞋。他倏地睜開眼睛,濃墨一般的黑暗中,一個人影半跪在他身邊,抱住他的腿,蹑手蹑腳地脫下他那只受傷腳上的鞋子。
他擡手拉開沙發旁邊高幾上的臺燈。
暈黃的燈光照着林心單薄的身影。她還披着他的那件美式軍裝上衣,平日整齊梳理的發髻此時散落開來。
“不礙事。”立仁移動身體,想要避開林心的觸摸。
林心卻抱住了他的腿,嚴肅地說:“如果不及時處理,一定會發炎的。”
“你手上的傷呢?”立仁不由得問。
林心搖搖頭,說:“沒事。”說着她故意揮了一下那只手。她已用手絹包紮結實。
“那邊小櫃子裏,應該有個醫藥包。”立仁說,自嘲地笑一下,嘆息說,“這本來是給我那兩個寶貝孫子預備的;他們沒用,反倒給我派上用場了!”
林心起身去拿醫藥包,笑說:“您是身經百戰,受些傷,不過等閑事兒;若是您那兩位寶貝孫少爺受傷了,那可了不得,全家人都要急出病來。”
提及倆孫子,立仁稍稍來了熱情,笑道:“是啊。他們是我們的寶貝。全家人都捧着;古人供奉皇帝莫過如此!”驀然之間,一個念頭忽然閃過腦際:這兩個小子是寶貝,那對岸立青的兩孩子呢?他們更是楊家的子孫呀!
林心取來醫藥包,将臺燈放到近前,開始為立仁處理傷口。
立仁注意到:她做這件事非常地專業,顯然是受過專門的培訓。
“我要用鑷子取出碎玻璃片。”林心輕輕地說,“您需要喝口酒嗎?”
“不需要!”立仁冷哼。他還不至于經不住這麽一點小痛!
“是嗎?”林心又問。
正當立仁要表示不耐煩時,就覺腳底嗖地一個鑽心的痛過去;接着,林心麻利地将一塊碎玻璃片扔進垃圾桶裏。
“你故意?”立仁發怒。
林心笑一下,說:“這叫思維轉移。我從修女嬷嬷那裏學來的。”
“你信教?”立仁詫異,心裏一個念頭突然閃過:那份檔案裏沒有這個內容。
林心搖頭,回答:“不,我只是在修女開辦的免費的學習班上過學。”
立仁心裏一怔:葉綜的檔案裏似乎并沒有這一點。葉綜是他親手栽培的。是葉綜故意送他一份不完整的檔案?抑或是林心的确還有許多外人無法探知的隐秘?
林心快速挑去了所有的玻璃碎片,但她還不放心,又仔細地檢查一番;然後才塗上藥,包好紗布。
立仁感受着她輕柔的動作,注視着她秀麗的側影,不由自主地再次疑惑:她到底是天使?抑或是魔鬼?
當林心起身時,立仁一把抓緊了她的手,雙目炯炯地盯視着她。他失去了耐心,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清她的真面目。
“哎呀!”她輕叫出聲。他的手勁極大,幾乎想要抓碎她的骨頭。
立仁緩緩連忙松開她的手,眼簾稍垂,眯見鮮血已滲透出來,染紅了素淡的手絹。他立時感到懊悔,抓住她的手腕,急斥道:“這就是你處理好的?要是在戰場上,那些士兵還不罵死你!”
“是你抓壞的。”她罕見地反駁他。
立仁撇嘴,将她拉近前,湊近臺燈,輕輕打開手絹,就見掌心已經血肉模糊。
林心痛疼的抽搐,可是她沒吭聲,只是咬緊牙關,瞪大雙眼。
“剛才是你自己挑的玻璃片?”立仁明知故問。
林心點點頭。
立仁的眉頭擰起,瞅着她,幽幽地說:“你可真是不一般!我都沒聽見你哼一聲。”
林心擠出一個苦笑,說:“我不想被您看輕。”
“我絕不會看輕你。”立仁用力強調,“而且我很欽佩你。你是我第一個欽佩的女人。”
他末尾的話,令林心臉色一紅。
立仁也遽然感到言語不妥,于是起身,快速說:“我去倒杯酒,你也來一杯。”
可是他一起身,腳下一陣劇痛,使他站立不穩,險些摔倒在地,幸虧林心及時攙扶,使他坐回沙發。
感到挫敗,立仁吐出幾句難聽的髒話,意識到林心在一旁,他立即停下。
林心重新包紮好手上的傷口,對立仁的髒話報之以笑。
“覺得可笑?”立仁不悅。
林心搖頭,平淡地說:“一直覺得您很斯文。”
“男人在女人面前裝斯文,都是假的。”立仁嘲笑。
林心沒接他的話,起身,說:“我去給您倒酒。”
“長官,長官!”一個老兵沒頭沒腦地沖入主樓,口裏呼叫,“後山滑坡了,營區的房子也塌了。”
“有沒有傷亡?”立仁喊問。
這時臺燈倏地熄滅了,客廳裏一團黑;外面的路燈也滅了。停電了!
“報告長官,暫時不清楚。”老兵回答。
“老馬!”立仁吼叫,“你去給我組織搶救。先救人,再理會房子。随時向我回報。”
老馬領命,即刻随老兵返回營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