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林心帶着一瓶酒和一個玻璃杯返回,斟了一杯給了立仁。
“你也來一杯。”立仁說,“至少可以緩解你的痛疼。”
林心笑說:“我怕醉。”
“我也喝醉。”立仁看似很誠懇地說,接着就連續滿飲了三大杯。
林心不再拒絕。就在他奮力将她救出來的一瞬間,林心做出了一個致命的決定。于是她取來杯子,倒了滿杯,一飲而盡。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立仁感嘆。他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不再試探她。
林心緘默,心裏模糊地想:這是失意者的牢騷!楊立仁也是一個失意者。雖然他曾擁有巨大的權勢,曾經在上海灘呼風喚雨;可是而今,已是白發蒼顏,前塵如夢。
立仁凝望着黑暗,手裏轉動着玻璃杯中晶瑩剔透的美酒,心頭陣陣蒼涼。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鬓已星星然;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他大聲吟誦起南宋遺民蔣捷的《虞美人》詞。
林心起身,端起一杯酒,也唱起來: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故園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立仁大笑。他已經有些醉意,眼前的景物在晃蕩;可這時的他竟然很喜歡這種飄渺、虛幻的感覺。從前他卻極力避開這種感受。他總是想要控制住一切,從事業到家庭和愛情;然而那一切都失去了他的控制。他眼睜睜地看着他所熱愛的一切四分五裂,卻只能仰天悲歌。
林心也開始醉了!她已經清醒了二十年,高度戒備、永遠緊張,像是一把上了膛的手槍,随時要将子彈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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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心為立仁倒酒。
立仁問:“你幾歲來這兒?”
“不到十五歲。”林心回答。
“老家在哪兒?”立仁再問。
“祖籍湖南。”林心回答,再次一飲而盡,說,“可是我出生在武漢;抗戰爆發後,去重慶;勝利後,又去上海。”
“你還記得重慶的大轟炸嗎?”立仁問,心裏隐約得意他曾指揮空軍擊中日軍中将的光榮往事。
林心用力點頭,說:“當然記得,而且永遠難忘。那時我們天天跑警報。家裏的一個老奶媽對孩子們說:這是一個游戲,誰第一個跑進防空洞,就給一顆糖果。我是老大,腿腳快,步子大;一聽到鳴笛,我總能第一個沖進防空洞。于是我得到很多糖果,十分得意;我妹妹小的時候比較笨拙,經常絆倒,總是最後一個,常常都是媽媽抱她進去。我總贏,她總是輸,她很生氣;有一次我看到媽媽悄悄塞給她糖果,覺得很不公平,心裏好難過。
那時,我還有一個弟弟。他是最小的孩子,既活潑又聰明可愛。全家人都特別喜歡他。我想,我那時有些嫉妒他。因為是男孩子,他當然得到爺爺奶奶的疼愛;妹妹是小女兒,也會得到爸爸媽媽的垂愛;只有我,好像除去蔚藍的天空,沒有任何人和物可以陪伴我;我沒有玩具,沒有布娃娃,我的新衣服都會被妹妹搶走。
重慶的生活很艱苦,什麽都缺乏,經常挨餓,但是如今回想起,卻覺得很幸福,因為一家人團聚在一起。記得初到重慶,遇到第一次轟炸,我們被圍困在一個狹窄而且不通風的黑洞裏。當時媽媽抱着我們說:要死,一定要死在一起,絕不可以分開。
我一直記得這句話,然而我們一家人還是分開了。
我依然記得那一天的一切場景,就想是一幕電影,它在我腦海裏無數次的重複,永遠都是嶄新的。
那天,鄰居家的小叔叔結婚。他家已邀請了所有的親朋好友。
對于這個婚禮,我們期盼了好久。因為在戰時,天上幾乎天天都掉下炸彈,空氣裏飄蕩着嗆鼻的硫磺味道,街道上餓殍遍布。所有人苦苦支撐。大家多麽希望聚在一起,享受一點生活的樂趣。
媽媽早就準備下賀禮,還分別給孩子們做好了參加婚禮的新衣服。
我們掰着手指頭盼望,終于到了那可怕的一天。
孩子們甚至沒吃早飯就湧向鄰家。鄰居家的大兒媳婦還分別給了我們幾個橘子。我沒舍得吃,藏在自己的小書包裏。大家說弟弟有福相,要去滾花床;妹妹也想去,但她是女孩,鄰居家的老太太不喜歡;沒能滾花床,妹妹非常生氣,媽媽又給了她糖果。
很多孩子,聚在院子裏玩;妹妹發現了我藏着的橘子,就拿走了;我當然知道是她拿走的,就去和她理論。我們吵得很兇。媽媽一氣之下,就打了我一耳光;我難過極了,于是跑進鄰居家的防空洞裏。
新娘子來了,敲鑼打鼓;我很好奇,然而又不想灰頭土臉地出去,所以就趴在洞口向外張望。
我記得好清楚,當時弟弟就在花壇旁邊,口裏嚼着糖果,手裏拎着一支木頭槍。老奶媽在她旁邊,正和另一個鄰居家的下人說話。
所有人的臉上都帶着笑容,燦爛的陽光,映照着歡樂的庭院。”
奇怪?林心暗想,為何我喝了這麽多,一點醉意都沒有呢?而且我越說,頭腦越清晰?
她這般細碎的絮叨,像是催眠曲,加上酒精,立仁已處于半入睡狀态。
林心并不在乎他是否聽。其實,她是更想說給自己聽。
“可是那歡樂卻在一片血肉橫飛中收尾。日本人的轟炸機突然飛抵重慶上空,萬裏的晴空給了他們最好的戰機;沒有了濃霧的保護,重慶像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淪為日本炸彈的魚肉。
霎時間,小院一片火海。
我的笑容還挂在臉上,我的眼睛瞪得很大。我看到了全過程:弟弟被炸飛,身體四散,一條腿就落在我眼前。
滿目都是鮮血和骨骸;凄慘的叫聲,綿延不覺,即使今天,我也會在半夜裏,聽到從那遙遠的時光中傳來的□之聲。一條條鮮活的生命,頃刻之間,在我的眼前,化為灰燼。一些人渾身着了火,他們旋轉着,嚎哭着、嘶叫着;世界塵土飛揚,大地也在震顫,像是也在害怕人類——這個生靈的殘忍與血腥。
弟弟和老奶媽死了;我們那條巷子,幾乎家家都有傷亡。那是恐怖的一天,重慶變成了人間地獄,甚至連黃山官邸也未能幸免。”
“黃山官邸”四個字,像是頭頂澆下一盆子冷水,瞬間驚醒了立仁。他遽然瞪大眼珠,望着已醉意朦胧的林心。
林心卻毫無察覺,繼續她的回憶:“我失去了弟弟,也就失去了童年;幼小的我,終于明白:那裏沒有游戲,不需要糖果的鼓勵,那是一場血淋淋的戰争。
因為家裏突然收到父親的電報,媽媽帶着妹妹回去看電報,結果避免了災難。
我跨過一具具死屍,回到家裏;媽媽和妹妹都來責問我:為什麽我活着,而弟弟死了!我無法回答。有很多年,我一直希望死亡的那個人是我。
大家都太愛弟弟。他死了,帶走了大家的幸福;無法承受失去兒子之疼,媽媽的精神再也沒有恢複過,即便有了現在的弟弟;妹妹也鄙視我,她認定我是扔下了弟弟,自己跑進了防空洞。
她一直這樣重複詛咒,以至于有時我會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我的确就是那樣一個只顧自己逃命的人。是我殺死了自己的弟弟。”
“不!”立仁握緊林心的手,痛苦地說,“不是你。”他的聲音嘶啞。他當然記得,是他忽略了林娥的情報,是他眼看着日本轟炸機肆意地投下炸彈。他才是真正的罪人。
感到陣陣寒意,林心瑟縮了身體,連續飲了幾大杯。
“抗戰勝利後,我們去了上海。心底的傷痛雖然還在,但生活很平靜。又有了一個弟弟;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父親殉了國,我們孤兒寡母卻來到了這裏。”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幾成呢喃,最後悄無聲息,沉入了夢鄉。
立仁的醉意卻漸漸消散了。看着她沉睡中的蒼白面容,立仁心頭打一個冷顫:如果她了解到:那次對日飛機情報的失誤是他做出的決定,她會如何想?剎那間,他想到了瞿霞。她那憎恨的目光似乎可以穿越千裏、穿透生死,直逼他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