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天,立仁果然還想要和大家一起外出搜尋,但林心巧妙地勸說他留在營區。
“這次重建,必須要加強質量,使其以後不但能抗臺風,而且能抗地震。”林心說,“臺灣是個小島,地震多發。一定要做好準備。将軍留在這兒,可以監督施工。這關系到您更多士兵的福祉,更須您的監督。”
立仁當然了解林心的這個“勸說詞”的本意何在;他本不想理會,但腳部的确疼的厲害。王醫生檢查後,執意要他去臺北拍一個X光片,被他壓下了。
那天下午,阮成帶人返回時,又捎來一根拐杖。
“山下農戶老呂送的。昨天他看您腳上有傷,立刻就做了這個。他說這根是簡易的,您先用着,以後再做根好的送來。”阮成實話實說。
立仁不接拐杖,反而不悅地道:“他這是希望我一直瘸下去?還給我送?他該留着給他自己。”
阮成知道失言,無奈地看向林心求助。
林心卻不說話。
立仁忽然一把抓過拐杖,搖晃着拐杖,嘲弄着說:“瞧瞧,好木頭。啊!”他的目光從阮成轉向林心。
林心不做任何表态。讓一個曾經叱詫風雲的男人,承認自己衰老了,是件既可悲又令人感慨的事!
盡管萬分不甘心,立仁還是拄起了那根拐杖。
兩天後,他像是完全習慣了拐杖;即便坐在太陽傘下,手裏還搖晃着拐杖,似是一件非常順手的玩具。
林心穿過草坪走來。
留意到林心瞟了一眼他手裏的拐杖,立仁自嘲道:“現在,我終于體會到我父親的心情了。”
林心坐到他對面,問:“是什麽?”
立仁笑說:“那一年我去黃山,回來後,送給父親一根拐杖。我自己琢磨再三,還是得這禮物最好:做工精致,堅固耐用,是有名的工匠所做。我本意是想讨好他老人家,讓他高興一下。可惜我是拍馬匹拍錯了地方。父親一看到拐杖,就問我:好啊,你是巴不得我老了;老的腿腳不靈便,你就可以無法無天。我哭笑不得,很無奈。當時覺得委屈;如今卻明白:是我那老父親不想衰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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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這番話,所有在林心嘴邊的話都不需要說了。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立仁望着明亮的陽光,嘆息道,“廉頗已老,只能吃幾碗大米幹飯了。”
“世間白發最公道,貴人頭上不曾饒。”林心說,“榮華富貴做煙雲,城廓河山盡幻影。”
立仁瞥她兩眼,問:“你也看佛經?”
林心淡然說:“偶爾看一眼。”
立仁戲谑地挖苦道:“你算是學貫中西了!不但上過基督教開辦的學堂,還讀佛經!有沒有看諸子?”
出乎他意料,林心毫不謙虛地笑道:“既然是中國人,當然要看諸子;非但是諸子,還有百家:墨家、法家、名家、陰陽家、雜家等等,無一不通。”
她這般誇下海口,立仁不禁想要狠狠捉弄她一番。
這時阮成卻跑來報告:“在下游找到他們了!”
大家推斷;當晚這二人所居住的房子,因後山的山體滑坡而垮塌,人和房子一起都被泥石流夾帶,随着猛然暴漲的河水,急速沖向下游,一直到了這條山脈的另一端。
屍首已完全模糊,惟有他們的胸牌還在。
立仁命老兵們好好安葬這二人。墓地就選在營區不遠。
下葬時,立仁親自去了。
注視着兩具棺木緩緩落入墳墓,一鐵楸一鐵楸的土覆蓋上去,轉眼就起了兩個墳堆,許多老兵潸然淚下。
在立墓碑時,林心忽然插話說:“讓他們朝這邊。”她手指着西北方向。
立仁稍一錯愕,即刻領會了她的含義,吩咐阮成:“就按林老師的話做。”
阮成不解。
老馬在一旁解釋說:“還是林老師心細,是想讓他們可以一直望着老家的方向,望着回家的路啊!人是回不去了,讓墓碑遙望吧!讓魂魄随着一陣風,飄過海峽,飄回老家去。回家去看看白發蒼蒼的老娘,看看走時還在吃奶的娃。可憐他們離家千裏萬裏,最後還葬在他鄉。”他的眼中噙着淚水,“不定哪天,咱們這些人的墳墓就布滿了這片山崗!清明鬼節,也沒個來燒紙、祭奠的,通通一群野鬼。”
阮成偷偷瞪他一眼。他也不在乎。
立仁沒有說話,心裏卻想:豈止你們,我也将是一野鬼啊!
衆人憑吊一番,逐漸散去;立仁發現林心獨自一人,悄悄遠離大家,向着一片茂密的竹林而去。
立仁尾随上去。
穿越竹林,是一條清澈的小河,河對面就是果園。一座水漫石橋将竹林和果園連接。
林心坐到橋頭的石墩上,望着緩緩流淌的河水。
藍天倒映在水中,風吹過水面,泛起陣陣漣漪,五彩斑斓的鵝卵石在陽光下,像寶石一樣,燦爛生輝;自由自在的魚兒游來游去。
立仁過來,坐到她對面的石墩上,随手用拐杖撥了撥清水,頓時魚兒四散。
對他的戲弄,林心不予理會,照舊凝視河水,緩緩地問:“您說,是不是天下的河水最後都彙集到大海?這條河水會不會在太平洋裏遇到我們湘江的水?”
她非常傷感,聲音中透着悲涼。立仁想要安慰她,卻沒有一個合适的詞語。
沉默許久,林心才又開口,問:“您也知道吧!他們都有妻子和孩子。那個老吳在上船前收到家信:他妻子才生下他們的兒子,讓他給取名。老吳一直保存着這封最後的家信。”她輕嘆一聲,“他們的妻子不會知道他們的丈夫已經死了,她們和孩子們會一年年的等,一年年的盼,站在故鄉的山崗上,遙望着親人回家的路。”林心幽幽地說。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立仁感慨。
林心的嘴唇哆嗦兩下,最終緊緊咬住,一言不發。
“你需要好好休息,這裏風大,我們回去。”立仁勸說。她的悲苦令他十分不忍。
林心沒有動彈,她的精神都凝聚在自己的思緒中。
“今生,恐怕我父親将是我母親的春閨夢裏人。”林心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遙遠處傳來,帶着沉重的歷史滄桑,猶如一頁泛黃的歷史書卷,滲透着血淚。
“你父親?”立仁謹慎地問,“他也是老兵嗎?”
林心點頭又搖頭,說:“民國三十八年的正月,新年才過了幾天,我得到父親陣亡的消息。我對母親和妹妹隐瞞了它。那時母親才生産完,妹妹又那麽天真,我不忍心讓她們去承受這可怕的災難。我告訴她們:父親在臺灣等着我們。她們興高采烈地上了船,一齊遙望這座孤島;只有我回望那漸行漸遠的大陸海岸。
二十年!二十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我知道:我們回不去了。也會像老吳他們一樣,埋葬在他鄉的山崗上,魂魄飄飄,無處附着。”
“你還年輕,你會回去的。”立仁寬慰她。
“您知道,我回不去了。”林心盯着立仁。
立仁無語。她是個極其聰明而睿智的女人,她非常清楚的了解自己目前的形勢。她不會掩耳盜鈴和自欺欺人。而這異常的清醒必然加重她的痛苦,讓她飽受折磨。
竹林默默無言,陣陣山風吹過,送來一陣野花香。澄明純淨的藍色天空倒映在清澈的河水裏,陽光灑在河面,波光粼粼。
那天,立仁陪着林心,一起遙望着水流的方向,忘卻時空。
隔天下午,立仁帶林心去釣魚。林心依然是支下畫板作畫。
然而這天,不到一個小時,立仁忽然走向林心,說:“我們去趟山頂。”
林心愕然,随即環顧四周。不知何時,阮成和老馬已不見蹤影。
“我讓他們回去拿漁網。我要在這裏撈魚。”立仁說。
林心還是感到困惑。支走阮成和老馬?去山頂?難不成是去見山頂上的趙長官?楊立仁為何要這樣做?
“去拜訪我的老鄰居。”立仁用命令的口吻。
立仁看出林心的疑惑,也不隐瞞,直接說:“我已得到校長的電報手谕:允許我帶你上去。但我有個條件。”
林心的心髒砰砰直跳。她無法想象:自己竟然有這等好運!或許這是一個陷阱。可是就算是深淵,她也必得去跳。
“我的條件是:不能說出你是誰。”立仁緩緩地說。
林心有剎那的不解,随即用力點下頭,說:“我明白。”
立仁觀察着她,明媚的陽光下,她的面容分外蒼白;她依然想要牢牢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所以她的目光保持了冷靜;唯有她那雙手洩露了她的感情,她用左手握緊了畫筆!
立仁親自去倒車,從車窗裏望見林心蹲在水邊整理頭發。
“走吧!”他用嘲弄的口氣說,“你不是去相親。”
林心起身,滿面笑容,聲調輕快地說:“我也不想邋裏邋遢。”
“你很美!好不好!”立仁戲谑地揚聲。不知不覺,他也被她喜悅的情緒感染,情不自禁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