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當車子快速行駛在通向山頂的路上時,林心還是保持着一副快樂的笑容,像是突然恢複了青春,雙目中都流淌着熱情的光彩。
“以前有見過他嗎?”立仁狀似閑聊地問。
林心用力收回四散的思緒,回答:“聽說過。”
“見過他太太嗎?”立仁又問。
“小時見過。”林心誠懇地回答,“她一定不會記得我!”
“你像誰?父親?還是母親?”立仁追問,習慣性地語氣裏帶着審訊的味道。
林心并不為意,平靜地說:“我妹妹像母親,我誰也不像。”
立仁歪頭,瞥她一眼。她很奇怪:她似乎對父親有一種複雜而矛盾的情感。
“這很好!”立仁說,“沒人知道你是誰。”他雙目直視前方的路,嘴一咧,戲說道,“他們認為我帶去了一個我的女人。她很好奇,想見識一下曾經叱詫風雲的抗日大将。而我,英雄難過美人關,滿足了一下她的小心願。”
一股冷氣遽然爬上林心的後背。他在耍花招!如果有好事者向上峰密報呢?他将如何解釋?他是在安慰她這幾日的傷感?!
“謝謝你!”林心緩緩地說,不看他,目光也看着前方。
“不要想家了。”立仁說,“古人說:他鄉遇故交,乃是人生一大喜事。趙長官也算是舊相識,就當作見到了你的父親。”
林心不由地雙臂顫抖。父親!她今生無緣再見的父親啊!
立仁按住了她的手臂,說:“我們一個小時後返回。我知道,你會克制自己。”
他看着她,她迎視他的目光,用力說:“我會。”
一旦望見山頂小屋的屋角,車子迅速接近,心中那沸騰的感情又在泛濫,林心深深地呼吸,竭力地抑制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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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間,一座小庭院出現在面前。東北兩面各兩組平房,各自獨立。籬笆圍牆,爬滿五顏六色的薔薇花。院子裏還種着各類青菜。
院中,一對白發老夫妻正在鋤地;而在木栅門前,則坐着一個穿黑色西裝戴白禮貌的中年男子,無所事事地四處觀望。
立仁停下車子,那中年男子立即迎上來。
“長官!”男子向立仁深鞠躬,但瞄見随後下車來的林心,馬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立仁從口袋裏取出一張電報紙,随手扔給男子,望着院子,大聲說:“我奉校長之命來看望您。趙長官!”
正在鋤地的老夫妻停住了,望向這邊。
立仁回身,抓過林心的手,走向院子。
那男子看過電報,迅速跑上前,為立仁打開了木栅門。
燦爛的八月陽光裏,這個小院像是一個世外桃源,這對老夫妻像是超然塵世的仙人。他們皆一身布衣,洗盡鉛華,将從前的萬般繁華當作了前塵。
“哈哈!”趙長官大笑,“楊教官!稀客稀客!歡迎至極。”
立仁咧開嘴,非常虛僞地大笑,說:“客氣,客氣了!”轉而對趙太太說,“夫人,近來可好?”
趙太太溫柔一笑,說:“有這般好山好水,又有我親愛的作伴,此生足矣。”
立仁繼續笑。來到這裏,他似乎只保持這一個做作表情。
“還沒有介紹這位?”趙長官看向林心。
陽光似乎突然毒辣起來,林心感覺像是中了暑,眼前一陣陣發黑。她竭盡全力睜大眼睛,集中精神,緩緩向這對老夫妻深深鞠躬。
“林老師。”立仁簡單地說。
趙長官馬上會意,爽朗地取笑道:“英雄美人,千古佳話!”
立仁故作得意之色,笑說:“豈堪與趙長官比?佳人千裏追随,忠貞不渝。羨煞天下豪傑!”
他們說說笑笑,一起在院中的小石桌前坐下。若有不知情的外人來看,還會誤以為這二人是“老友久別重逢”!林心明白:這看守和犯人如何做得朋友?
趙太太上前說:“這裏只有白開水和我們自制的花茶,不知楊教官想選哪一樣?”
立仁故作驚嘆地問:“您還有花茶?!”他重重嘆息,用誇張地羨慕語氣說,“哎呀!趙長官和夫人,你們還是如許風雅,不減當年。鄙人,就太粗俗了!”
林心不禁暗皺眉。他可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已經占盡地利,也不肯給人留一分。
趙長官臉色一沉,露出不悅。
趙太太悄悄拉一下他的胳膊。
“夫人,我來幫您。”林心上前說。
趙太太很不放心地看一眼丈夫,才帶林心往廚房去。
一踏進這屋子,林心就吓了一跳。屋裏極其簡樸,甚而是簡陋。四面牆壁的牆皮脫落斑斑,水泥的地面,已是坑窪不平;家具桌椅等,都遭到潮濕的侵害。還有一支水桶就擺放在廚房中間。
趙太太熟練地繞過去,對林心說:“當心。這是我們用來接水的。”
“接水?”林心詫異。
“房頂漏雨,我們用水桶接着。”趙太太的語氣稀松平常,似乎這是一樁司空見慣的小事,“再用這接來的雨水沖馬桶。今年夏天雨水多,以防萬一,幹脆就一直将它放這兒。”
環視着簡易的廚房,想象到這老夫妻的困難生活,林心的內心一陣激蕩。這就是一代名将的結局?怎不令人寒心!
這時窗外一個人影閃過。趙太太早已習慣了他們的存在,對于時時刻刻跟在身後監視他們的人,皆視而不見。
“真誠向你推薦花茶。”趙太太溫柔地說。
她親切的聲音,她慈祥溫暖的笑容,輕易就可融化林心心底那塊最堅硬的寒冰。她的心在滴血,那些已經被隐藏的很深的傷口又在作痛!
倘若母親見了此刻的趙太太,會說些什麽?林心不禁想;可是若令趙太太見到現在的母親,她又如何想?昔日繡戶侯門女,今作竈下婦。
趙太太悄悄上下打量林心,緩緩地說:“被吓着了嗎?這裏!”
林心搖搖頭。她無法說出一個字,她的心在顫抖,她的全部靈魂在抽泣。千百年來,人們只看到勝利者的笑臉,豈知這失敗者的傷痛?
“我們已經滿足了。”趙太太笑着說,“萬水千山,我們竟還能一直在一起。這是上帝對我們最大的恩賜。感謝上帝。”她輕輕劃一個十字。
林心垂首無語。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趙太太又說,“我以前只讀英文詩;如今才知道,中國的古詩是多麽偉大;一個字,一個詞,都蘊含着無窮無盡的美意。”
“是啊!”林心輕聲應對。害怕這只是一個夢境,聲響一大,就會破滅。
趙太太望着透過窗子射進來的光束,平靜地說:“謝謝你還能來看我們。”
林心正要端起茶杯放進茶盤,一聽她這話,險些手握不住茶杯。她還從未如此慌亂過,心髒飛速地跳躍!
趙太太按住她的手,一語不發。只深深地凝視着林心,不動神色地将茶杯端放到茶盤裏。
她平靜的目光中,蘊含着萬千含義。林心多想撲進她的懷抱中,和她傾訴;可是林心最後卻選擇遏制情緒。她必須克制自己,這是她對立仁的承諾,也是她對自己的要求。然而她的腦袋轟隆作響,讓她無法鎮靜。
“茶好了嗎?”趙長官在外面呼喊。
林心快速端起茶盤,走向屋外。
當她再次看到立仁時,奇跡般的,她所有的慌亂、緊張和恐懼都消失了!她從未試過這種感覺:一個人可以給她帶來安全和依賴。
立仁正和趙長官讨論如何在院子裏種蔬菜,似乎他也對此很感興趣,想要“帶月荷鋤歸”,做一個隐士。
一晃眼,這次特殊的“拜訪”就結束了。
當林心重新做到畫板前,拾起畫筆,看看自己的畫,再看看對面的風景,轉頭看向在不遠處安穩釣魚的立仁,她禁不住想:是不是我做了一個白日夢?那小院并非真實存在,只是我的幻覺。
阮成和老馬帶着漁網趕來。立仁指揮他們撒網。由于立仁的瞎指揮和這二人的笨拙,鬧出了許多笑話,使得林心無法安心作畫。
玩鬧了一個下午,月出東山,立仁才命令返回。但車子卻突然無法發動。立仁命阮成跑回去取修車的工具,老馬在原地等候。
“我們先走着。”立仁對林心說。
天色逐漸全黑了,羊腸小道越來越模糊。立仁打開手電筒,只照着前方幾米遠的路程。群山沉寂,夜風掃動枝葉,簌簌作響。一彎圓月升上了天空,灑下明亮的光輝。
他們一前一後,彼此無語。
走了好一會兒,來至一個高處。從那裏正可以俯瞰整個山谷。圓月清冷的光芒照着山谷,隐約幾滴人間燈光與之相輝映。
林心忍不住說:“今天真好!陽光明媚,月色怡人。”她自得其樂的笑兩下,輕嘆道,“人間也很美!”
立仁回首看她一眼,笑問:“你就這樣高興?”語氣裏些微帶着一絲不屑。
林心收斂住外放的情緒,說:“可能吧。您不是也說:他鄉遇故舊,是人生一大喜事!”
立仁嘲諷道:“你看這姓趙的,天天種菜,又念《聖經》,做禮拜,還真以為自己可以得道升天?!”
“難不成要每天長坐悲歌、向隅而泣嗎?”林心不由得維護他們,“人生已經走到這一步,再執着,已是無用。苦中作樂,也是一番境界。”
立仁停住腳步,盯着林心,懷疑地問:“你覺着他們的生活還不錯?”
林心搖頭,說:“失去自由,當然不好。可是,看他們夫妻能相依相伴、相濡以沫,忽然覺得,其實,在他們心裏,一定是感到了幸福。就如《莊子》裏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如人飲水,冷熱自知。”立仁感嘆。
林心點頭,她長嘆一聲,仰望明月,說:“人的生命總有終結。兩個相愛的人,互相扶持,一起到死。難道不是幸福嗎?嫦娥獲得了永生,擁有自由,可是她卻:碧海青天夜夜心。所以古人才說: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
末尾的詞似乎震動了立仁。他偷瞄她兩眼,她卻只專注地凝望明月。
一片烏雲悄然移來,光影聚散,夜幕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