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2章
乘坐老馬的車,林心很快就抵達了山下小鎮的火車站。這是一個小站,火車只在此停留兩分鐘,一天一班,每天上午9點10分經過。
時間才過早上8點,林心買了車票,在候車室裏靜心等候。
在經歷了一夜的深思熟慮後,此時她已能平息強烈的情感。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單純、無知而莽撞的女孩子。在經過了十幾年的人生滄桑後,她學會了等待!
車站小,乘客更少;林心來時,這一站只她一個人下車;今天,候車室裏也僅她一人等車。為此,站長十分熱心地給她送來一杯水。
當車站的大挂鐘敲響九點的時候,候車室裏進來一個40來歲的中年婦人。
她身材苗條,皮膚保養精致,畫了淡妝,手指上卻帶着醒目的紅寶石戒指,穿一件十分保守的旗袍,這和她妖嬈的氣質形成鮮明對比,因而使林心不由得多看她兩眼。
這婦人絕非本地人。島內的民風淳樸,就是富家的太太,也不會公然帶寶石戒指。而且她手裏還握着一個精巧的蛇皮小包,像是某個時髦都市的老太太。
她向整個候車室仔細環顧一番。車站小,候車室更小,不過是兩排長椅,八個人的座位。婦人在看到林心時,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接着她才從小包裏掏出一條純白的綢緞手絹,将其鋪在老舊的長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下。
看她這般講究的舉動,使林心想到楊立仁。
直到這時,順着候車室的窗子,望着外面起伏的青山,林心才悵惘起來。
婦人和林心對面而坐。為杜絕可能地閑聊,林心取出一本書,專心地閱讀。
婦人左顧右盼,顯得有些焦慮不安。
“會不會晚點的呀!”婦人開口問林心。
上海口音?林心一怔,緩緩将目光從書移向婦人。年輕時的她一定是個美人,即使年華老去,那眉眼間的風韻仍舊迷人。
林心的遲疑,讓她誤以為林心沒聽懂她的話,她忙換作國語說:“小姐,您是這裏人嗎?會不會晚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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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心看一眼車站的大挂鐘,回答:“還有一個小時,請耐心等吧!”
“你不是這裏人?”婦人試探地問,邊問邊上下打量林心。
她眼中閃動着的上海弄堂裏女人特有的精明,給林心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林心下意識地戒備起來。
婦人起身去了站長室,片刻後,端來一個茶盤,上面有兩杯茶水。
“喝水!”婦人非常熱心地說話。
“謝謝!”林心道了謝,繼續看書。
婦人開始仔細地、從頭到腳、不落下任何一個細節的研判林心。她的神色幾度變化。接着,她從蛇皮小包裏掏出小梳妝鏡,仔細地端量起自己的臉,似乎覺得不滿意,又開始擦粉。
透過書的邊緣,林心注意到她娴熟的手法以及習慣性的動作。突然,腦中一個閃念!原來是她?!盡管過去了十來年,她老了一些,但風韻不減!
突然婦人将手裏的小梳妝鏡“啪”地合上,像是下了一個決心似地,正對着林心,直接逼問:“阿拉是不是認得?”
林心知已無可逃避,就笑着說:“我也覺得眼熟?”
“你是林家小姐?”婦人雖是問話,但語氣裏已相當肯定,“我記得你。雖說是過去了好多年,可你沒變。”她的眼中閃動着狡黠的光澤,滿面紅光,一掃才入候車室時的疲憊和無奈。
林心點頭,問:“您一向都好?淩姐。”她也做出十分熱情的樣子。其實,她倒寧願這個淩姐永遠忘記她和她的一家人。那實在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
然而這個淩姐分明是有很好的記憶力,而且她決心好好地利用她的記憶。她親熱地拉過林心的手,嘆息說:“啊呀!我們好大的緣分!是不是?從大上海到高雄,又到這偏僻的小鎮!這可真應了古人的話:人生何處不相逢。”
“是啊!”林心笑說,“您搬走後,我妹妹還時常想念你們。”
淩姐激動地問:“是嗎?二小姐真是一個可人兒。你不知道,後來我還回去找過你們。梁太太說你們也搬走了。我還好遺憾來着。”
林心點點頭,卻并不太相信她的話。她們之間實在沒到達如此的情意!
“你媽媽還好嗎?”淩姐關切地問。
林心模糊地應一下。
“二小姐呢?”淩姐再問。
“她結婚了。”林心簡要地不能再簡要地回答。
淩姐連連點頭,說:“是了!她當然該結婚了。這一晃,都多少年啊!瞧瞧,我這眼角紋,怎樣的妝都蓋不住。哎!好難過!這女人就是怕老。”
林心淡笑。她的性情依舊是過去的性情。這愛美也是個人骨子裏帶的脾性,從生到死也難改的。
“小晖呢?上學?還是當兵?”淩姐追問。她似乎好奇地想要将林家的一切都要問個清楚。
“他上學。”林心依然回答簡單,“文津怎麽樣?上學嗎?”她腦海裏浮現出那個男孩子的相貌,十分清秀,眉眼都和淩姐相近。
提及兒子,淩姐歡笑的臉色頓時暗淡下來,長長嘆息一聲,說:“他去當兵了。”
林心十分理解她沮喪的心情。她周圍的鄰居,凡是有兒子的,最害怕的事情就是領到兵單去服兵役。
“而且是在金門。”淩姐探近身,低聲對林心說,“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他還好吧?”林心真心實意地關心地問。不知為何,她一直都很喜歡那個男孩子,和調皮搗蛋的小晖不同,文津又乖又聽話。
“怎麽會好?”淩姐重重嘆息。一旦提及兒子,她立即顯出愁苦萬分的神色,那張臉也頓時老了許多。“那裏,非但生活好苦,又有炮彈、地雷,一個不小心,就要喪命的。”
“堅持一下,三年一會兒就會過去。”林心寬慰她。
淩姐搖頭,凄涼地:“別說三年,我看再有半年,文津就該被他們搞出個頭腦不正常來。”
“不會的。”林心握緊她的手。看到一個母親如此憂慮她的兒女,林心不由得生出同情。這是她的軟肋!
“林小姐,你看,這是他最近的一封信。字句都不通,通篇的錯字,像是腦袋糊裏糊塗似地。”她一邊苦哀哀地說,一邊從蛇皮小包裏取出一封信。
雖說從前是鄰居,但當年彼此的情分,的确也達不到十年後還會如此信賴的地步,林心再次警覺起來。她沒有接信,只說:“應該是訓練太累,又牽挂着媽媽在等着這封信,所以才着急寫錯了的。”
淩姐緩緩收回信,狐疑地看着林心。眼中閃過一絲不悅,說:“你可真是一點也沒變。”既得體又冷漠。
林心笑說:“您更是沒變。還是這樣好的身材。老天格外眷顧您呀!”
淩姐自嘲地笑一下,輕嘆一聲,說:“老天要是眷顧我,我還可憐兮兮地跑到這兒來?受這份罪?吃這個閉門羹?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憐又可悲!”
林心不動聲色。
淩姐垂頭整理起衣服,竭力抑制住緊張不安。費了好大的勁兒,她才擡起頭,卻也不看林心,望着車站外的竹林,緩緩地說:“林小姐,其實,我進來後,就覺得你眼熟;後來出去,就想起來了。”
林心不語。
“我才聽那個站長說,你是從山上的大別墅下來,是不是?”她的聲音沙啞,帶着幾分哀求。她渴望得到林心的同情。
她問的話原本普通,但是她的表情令人起疑。于是林心婉轉地答道:“是啊。那家的太太聘請我這個假期上去做家教。”這是實話,因當初費太太就是這樣和林心說的。
淩姐旋即将目光掉轉向林心,驚駭地問:“他結婚了?你給他的孩子做家教?”一瞬間,她的情緒跌落谷底。
林心驚異。她認識楊立仁?而且很熟悉!她又這般關注他的婚姻狀況?“您是問費先生?”她故意誤導她。
“費?”淩姐訝異之極,脫口說道,“他是楊立仁啊!站長也說是楊長官啊。”
林心暗點頭。她竟認得楊立仁,而且是特意來找他?林心做出一個詫異的表情,好奇地看着淩姐。
這個40多歲、久經風月的淩姐,竟然在林心的好奇的目光中,露出羞怯的神情,像一個十□歲的鄰家少女。
這更令林心覺得有趣了。
“以前,在上海,我就認得他。”淩姐幽幽地說,聲音低沉,像是很難為情讨論這些。這和她實在不相符。
認得?林心暗自譏諷,若只是認得,你何來這個表情?然而當她想到這點,林心突然發覺她自己的心頭跳了一下,像是含羞草,被觸動了!她讨厭這個感覺。
“是我的命不好。”淩姐又說,“哎!過去的事,不要說了。”她欲說還休。
林心也沒了好奇心,反而添了煩躁:如今的我真是冷酷,竟将別人的往事當做玩笑!無論他們是怎樣的認得,與我何幹?
“林小姐!”淩姐探身,雙手抱住林心的左手,誠懇地說,“我就是想找個機會,見他一面。我這都是為了我兒子;在我,寧願這輩子都不要見他;可是,文津,這孩子來信說,如果我再不想辦法把他從金門調走,他就偷渡到對岸去,要不就自殺。我只這麽一個兒子,辛辛苦苦一生,全都是為了他。……”說着,她哭泣起來。一邊哭泣還一邊去偷偷關注林心的反應。
林心裝作看不見,勸說道:“這都是孩子一時的氣話。小晖被我逼地急了,還說要上吊!像個小女孩似地。”
“文津是說到做到的。”淩姐強調,“這孩子從小不打诳語,你知道的。”
林心不為所動。她早已聽說過金門的情況。自古哪裏有快樂的戰場?“真這樣的話,您當然不該輕視;但是這位楊老先生能幫你什麽?”林心故意換了稱呼,裝作不知立仁的身份。
淩姐擦幹眼淚,緩緩地問:“你不知道他是誰嗎?”
“我看他已退休了,無所事事,天天釣魚。”林心輕淡地說。
淩姐駭異,搖頭說:“怎麽會?你不知道,他……”她快速環顧四周,無旁人,才繼續說,“他可是黨國的大佬。這條鐵路還是他主持修建的。你年輕,不知當年他在大陸,何等的威風八面!就是現在,我的一個好姐妹說,他還常去陽明山官邸吃飯;他妹妹和行政院的蔣院長是同學。”
林心故意做出駭然的表情。不過楊立華還有這個後臺,卻是林心初次聽說。
見林心此等反應,淩姐頗得意。
“您就是來找他幫文津?”林心明知故問。
淩姐點頭,繼而又沮喪地說:“我打聽到他在這兒,立馬就趕來了;可是我在這兒快一個星期了,連他家的大門也進不得。倒黴的是,這臺風才過,山上的路都被沖毀了,我一天一天辛苦爬上去,他那看門的死活不給我通報。我給他小費,他都不肯,還拿着槍,對準我。哼!狗眼看人低!”
林心沉默。最近因臺風,山上的戒備加強了!憑着淩姐,一個普通人,想要進入那古堡,根本是不可能的。
“林小姐,您在那裏做家教,能不能幫我個忙,帶我進去。我多謝您!”她祈求。
林心明顯地皺眉,說:“不巧,我今天正是結束了聘用,要離開了。”
“畢竟您還是在那裏做過家教,您去給我說說。我就是見一面。又不是想要什麽!”淩姐繼續懇求。
林心無奈地說:“我只是一個雇員,怎麽能幹涉主人的事情?”
淩姐注意着林心的反應。在她認出林心後,聽到站長說林心是山上別墅的雇員,那一瞬間,她下定決心利用林心,且絕不給林心推辭的機會;而當她想要利用林心時,她就想好了這個最後的底牌。
“林小姐。”淩姐終于換下可憐的神色,戴上不屑的表情說,“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咱們從前,這樣的熟悉,誰不知道誰?雖說而今,有人貴了,有人賤了;然而聖賢不是還說:莫忘貧賤交嗎?”她看着林心,“不瞞您說,林小姐,我知道您是怎樣的人,您也知道我是怎樣的人;可是您的弟弟,他不會知道你是個怎樣的姐姐!……”
“你這是威脅我?“林心打斷她的話,直接問,面上帶着冷淡的笑容。
淩姐也甩掉僞裝,幹脆都承認了,說:“我就是求你幫忙。我不是一個大嘴巴的女人。你幫了我,我會感激你一輩子。況且,我又不是求你多大的事。”
林心輕笑。想不到,這個楊立仁的舊情人還有這一手?從前她可真是忒小看了她?
“當年,你家困難,我不是都看在同鄉的份上,幫了你一把嗎?”淩姐頗為激動地說,“不說別的,單說你弟弟,他穿了文津多少衣服?吃了我家多少米飯?文具、小孩的玩具,通通都是文津的。記得從前,你是很喜歡文津的。如今這孩子遭罪。你就這樣無動于衷?你這般無情,休怪我也無義。”
林心曾有剎那的憤怒!這個女人竟敢來威脅她?然而想到近在眼前的、那件萬分重要的大事,林心忍下了怒火。她絕不會令這個無足輕重的女人打亂她的計劃。
“淩姐。”林心徐徐地說,“我會向想個辦法讓你見到楊老先生。”
淩姐沒料到林心竟如此幹脆的應允,一下子激動起來,問:“真的?”
林心又說:“可是我不負責他是否答應你的請求。我只是一個雇員,不可能左右雇主人的意願。”
“我知道。”淩姐胸有成竹地說,“只要我見着他,他就一定會救文津。”
“喔?!”林心做一個好奇的笑容。
淩姐恢複了和善的面色,很自矜地說:“他一定會的。”
看她如此自信,林心竟又起了好奇心。
“那麽,我們這就上去吧!”淩姐心急火燎地說。
“他現在去了臺北。”林心答,“看樣子你要等上幾天。”
淩姐頓時大失所望,懷疑地問:“怎麽會?這樣巧?”她不相信林心。
林心平淡地說:“無巧不成書。要不然,您還遇着我?”
淩姐瞅着林心,突然話題一轉,問:“你還沒有結婚吧?”
“是的。”林心毫不避諱地回答。
“相信我,你的一切都不可能瞞過楊立仁的眼睛。”淩姐斷言。
林心不在乎地輕笑。
“既然我能遇着你,我就一定可以知道你弟弟在哪裏!”淩姐再次使出殺手锏。
林心的目光一冷,盯住淩姐。
淩姐不安又故作強勢地說:“林小姐,好歹我也長你好多歲。我也是從大上海的十裏洋場裏混出來的,見過的世面多去了。我知道你不一般,可是我也不是好欺負的。”
林心沉默。
“你誠心實意地幫我,我也會為你守住秘密。”淩姐許諾。
“我只能說,我會幫你,但現在他去了臺北。”林心說,“你唯有耐心等待。我會安排一個合适的時機讓你去見楊老先生。”
“你留下電話和地址。”淩姐掏出紙筆,遞給林心。
林心寫下曼莎的電話號碼,說:“打這個,說找我。”
“地址。”淩姐催促。
“我家的租房要到期了,我正在尋覓新的住址。”林心說。她豈能讓這個女人找去臺北的家裏?
淩姐不信,說:“又這麽巧?你天天搬家?”
林心嘆息:“就如你知道的,我當然不會一直住在一個地方,等着像你這樣的故人找上門來,威脅我吧!”
淩姐哼了兩聲。說:“我在這裏等你三天。如果三天你不來,我就會給你打電話。”
“你應該相信我。”林心說,“我不會拿着我弟弟來冒險。”
她這樣說,淩姐才放下心。
火車轟隆隆駛來。淩姐像個老鄰居,非常熱心地把幫林心把行李提上火車,又不斷向林心揮手。
望着她逐漸縮小的身影,林心曾想再也不必理會她,即便她能找到小晖又如何?但一股好奇心兇猛湧來:為何不趁機了解一點楊立仁的風花雪月呢?或許會對她下面的事情有所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