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5章
立華将要入睡,忽聽到院門處傳來響動;不多時,就有傭人阿桔來說:“楊長官來了。”
“他來這裏?”立華驚異,眼睛不禁瞄向牆上的挂鐘,時針已指向十點。立仁足有兩年多不曾來臺北。今晚卻突然來了?
正在她懷疑間,立仁已走上樓梯,步伐沉重。
立華随意披上一件外衣,迎了出去。
兄妹倆相遇在樓道裏。
“你怎麽來了?”立華關切地問。
“我想在家裏睡覺。我不喜歡飯店。”立仁頗有些小孩子氣地大聲回答。
“你……”立華還要問,突然瞅見立仁拄的拐杖,立時眼珠瞪大,又忍不住偷偷地笑起來。
立仁已無心也無力理會她的奚落,徑直往他的卧室走去。
立華跟住他,随他進入卧室。
“你怎麽突然來了?出什麽事了?”立華很擔憂,一連串地追問。
立仁嘲笑道:“我怎麽就不能來,這裏不是我的家嗎?”
立華哼笑,問:“你還知道這才是你的家?當初是誰非要去住那荒山野嶺,把自己搞得像個孤家寡人!弄得費明老覺得對不住你。”
立仁擺擺手,頹廢地說:“我不是孤家寡人,我是孤臣萬裏客江幹。”
立華打量着他,猜測着問:“你去見校長了?”
Advertisement
立仁關上房門,嚴肅地說:“立華啊,我們的形勢嚴峻呀!”
看着立仁凝重的神色,立華心裏撲通亂跳兩下,驚問:“又炮轟了?要打嗎?”
立仁說:“現在不是軍事的對峙,是政治的角力。”
立華不解。
“老美換了總統,政策也跟着變。中共想要進入聯合國。他們在非洲招呼了不少的盟友。一個個窮地很,卻都占據聯合國的一票。我們的盟友也開始動搖。美國來了消息,說尼克松的幕僚有意想要改變對□的政策。”立仁沉重地說。
立華吃驚,說:“他們不反共了?”
“正如美國人自己所言:在國際事務中,沒有永恒的朋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美國人在越南吃了大虧,他們需要中共。”
“我們呢?”立華責問。
立仁冷笑,道:“我們不過是老美在其太平洋軍事布局上的一粒棋子罷了。”
“天啊!”立華嘆息。
“這還不算完!有人正好借機搞臺獨。”立仁又說,“這才是最要命的。我們奮鬥幾十年,想要報國,最後卻被賊人利用,分裂了國家!立華,這才是最可怕的。”立仁的拐杖用力戳幾下地面,語氣悲憤。
立華駭然。
“1945年我就說,老美不可靠!楚材卻說:老美絕不會坐視□占據東亞。結果呢?我們全都變成了孤家寡人!有家回不得,有國報不得。”立仁冷笑,“二十年,大夢一場啊!還是楚材看得開。”
想到楚材的結局,聽到立仁絕望的言辭,立華打個冷顫,上前,按住立仁的肩頭,道:“立仁,你太累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看出妹妹眼裏的擔憂,立仁笑了,譏諷說:“別擔心,我不會步楚材的後塵。”
立華狠狠瞅着他,兇惡地道:“你放心,你要學他,我絕不會為你掉一滴眼淚;也不會埋葬你。我要把你扔在荒坡上,讓老天爺收拾你。”
立仁笑起來,心裏卻不由得想起那兩個被埋在山野上的老兵,想到林心。
兄妹像是心有靈犀,立華故意別開傷感的政治話題,問:“林老師,怎麽樣了?”
立仁當然聽得出立華的弦外之音,淡笑一下,腦海裏卻馬上浮現出晚上在圓山飯店看到的一幕。
因為感到郁悶,晚飯後,他随意出去走了走,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游泳池附近。
那是個露天游泳池,四周是茂盛的綠樹環抱。它們投下陰影覆蓋了大半個水池。皎潔的月光下,池水搖蕩月光,泛出幽幽隐秘的光芒。
月色撩人,晚風又送來一陣絲竹之聲,隐約是昆曲《還魂》的一個曲調。
這時在水池東面,從濃墨一般的黑影裏,走出來一個白衣女郎。
她輕移蓮步,姿态優雅高貴!
立仁馬上愣住:她很像林心。
她手裏持一杯酒,頭顱仰起,像是正對着月光自斟自啄,頗有些“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孤寂與自戀;忽然,她甩掉了端莊和優雅,孩子似地快速跑上跳水的高臺,展開雙臂,旋轉幾個圈,站定,向着下面的池水看去。
立仁的心陡然攥緊:她喝醉了?想要跳水?
可是她沒跳水!她在高臺上坐下來,兩只腳随意地耷拉下來,胡亂地搖擺着。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裏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她竟然唱起歌來。
在這樣一個和平柔媚的夜晚,她卻唱一首悲憤的抗戰歌曲?立仁覺得好笑,又感到怪異。
歌聲很輕,随着夜風四散。
她是林心嗎?如果是,那麽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林心?那個平凡的女教師?還是眼前這個潇灑的賞月者?然而最奇怪的不是她為何會出現在圓山飯店,而是此時她所展現出來的:妖魅與迷人!她忽然一下子掃去了身上所有的用以自我防護的平凡與普通,顯示出一個女人的變幻莫測的魅力,像多瑙河上的水妖!
“咳,咳!”立華用力在立仁眼前揮手,笑道,“我問你話呢?”
“問什麽?”立仁收回了思緒。
立華卻不想就此放過他,暧昧地笑說:“我問你,腳上的傷,好些了嗎?”
立仁猜度着立華的笑意,答道:“好了。”
立華先抿嘴含笑,繼而笑出聲,最後大笑起來。
立仁馬上了解其意,用力繃緊面孔,責問:“是阮成?”
“你別怪他。”立華得意地道,“他被我蒙住,一下子說漏了嘴。”
立仁冷哼兩聲。他應該好好教訓一次阮成了。
“這一次,至少她是屬于你這片青草地上的。”立華說。
立仁皺眉,這話聽着耳熟?
“立仁!”立華上前,拍打立仁的肩膀,像個姐姐似地說,“你不要總是救美,到最後一個也撈不着。”
“你兩個都占,最後還不是一個也留不下。”立仁反唇相譏。
立華無奈地笑兩下,說:“我和你不一樣,至少我被愛過。”
立仁不屑。
“你們真的什麽也沒做嗎?”立華湊近立仁,好奇地追問。
立仁皺眉,推開她,沉下面孔道:“不要再荒唐了。”
立華撅嘴,說:“你知道嗎?立仁,如果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整晚單獨在一起,卻什麽也沒做。那是非常危險的關系。”她想到了自己和瞿恩的那一夜。
立仁冷笑道:“你現在是為老不尊,越老,臉皮越厚!。”
立華卻嬉笑說:“本來嘛,人老了,就像個小孩子。你還記得嗎?咱爹,還喜歡費明的玩具呢!”
立仁瞥立華一眼,很沒好氣地說:“咱爹是咱爹,我是我。他和我,向來不搭界。”
“那麽你是哪裏生出來的?”立華調皮地追問,“你難道懷疑我們的母親?”
立仁舉起拐杖輕輕敲打一下立華,責道:“你怎麽說話的?不孝之女!”
立華恣意地發笑。年紀大了,她越來越喜歡捉弄立仁;彼此的鬥嘴,不再具有攻擊性,變成了一種快樂的游戲。
“收起你那些龌龊的念頭。”立仁嚴肅地道,“立華,她足夠做我的女兒。”
“這根本不成問題。”立華說,“以前你還不是勸我嫁老董?老董不但歲數大,而且家裏還有個童養媳!”
“我只想把她當作女兒。”立仁強調。這話不但是說給立華聽,更應也是說給他自己聽。
“你一點也不動心?”立華不死心地追問。
立仁不答。
立華忽然激動起來,問:“立仁,你實話實說,你是不是還想着林娥?”
“又提她!”立仁不滿。
“滿目河山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何不憐取眼前人。”立華沉痛地說,“哥!你為什麽就不能忘記她?”
“那你為什麽又不能忘記瞿恩呢?”立仁反問。
立華答不出。
兄妹倆靜靜地對視。
立華忽然悲從中來,伸出雙臂緊緊抱住哥哥;立仁勸慰地輕輕拍打着立華的後背。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