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6章
八月下旬夜晚的臺北,車流如水的馬路上,霓虹燈閃耀,晚風中送來柔軟的歌聲。林心将頭依靠在公車的玻璃窗上,默默遙望着窗外的夜景。
一陣晚風吹來,酒醒了許多。今晚的她有些犯忌:一時忘情,竟然沒有控制的喝酒,以至于唱歌?
二十年,她足足等了二十年,終于等到了這個消息!她哪裏還能壓抑自己?
二十年的生死兩渺茫啊!青絲變成白發!紅顏零落幾成塵。
多少無情風雨,幾番掙紮,知它故園何處?只有夢裏尋覓!
八年前,林心帶着全家從高雄遷居臺北。幾番考量後,她選擇了大安森林公園旁;它近處臺大和師大,具有良好的文化氛圍。;但在60年代末時,這裏還保留着一些日據時代留下的日式建築。因手頭比較緊,林心就帶着全家和鄭叔一家找了一個租金相對便宜的日式小庭院。
在這個日式小庭院裏,房東魏家住向南的三個大間,林家住東面,鄭家住西面。魏先生祖籍徽州,目前在郵局工作。
林心輕輕推開庭院的門。枝影橫斜的院落裏悄無聲息;除了魏家的小書房裏還有一絲燈光,這一定是魏家将要參加聯考的大兒子在刻苦攻讀;其他房裏一團漆黑。
林心輕手輕腳她穿過院子,推開了東邊的房門。
突入房內的晚風立即送來一股刺鼻的惡臭味,不是來自外面,而是房裏。她快速拉下燈繩,燈光立刻照亮了整個房間。
房間裏,幹淨整潔,一如平常。只是小渝卻蜷縮在牆角,睡着了。
“啊呀!”裏面的小隔間傳來痛苦的呻吟聲。一個翻滾的黑影映在紙門上。
林心顧不得脫鞋子,直接從玄關跳上榻榻米,一個大力推開将隔間的紙門全部推開,登時小隔間也全部暴露在燈光下。
母親正在做着噩夢,身體在劇烈的扭動,口裏呢喃着怪異的詞語。林心俯身細聽,發覺母親在說德語。
“媽!”林心輕輕搖動母親,試着喚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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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母親突然坐起來,睜大了眼珠,瞪視着林心。不知是否因為做噩夢猛烈搖動身體,,母親的發髻亂了,一縷縷白發披散下來,遮住了她的臉部。她的目光透過頭發的縫隙射出來,有些空洞。
林心的心裏一哆嗦:莫非母親又犯病了?
母親的叫聲驚醒了小渝。她一躍而起,歡呼着撲進林心的懷抱,叫着:“姐姐!你回來了!我還以為是在做夢。”
林心攬過她,撫摸着她的頭發。
“你,回來了!”母親終于開腔了。
聽到母親正常的聲音,林心暗自松一口氣。其實這兩年,母親的病情已經大有好轉,所以她才放心地母親托付給鄭家夫妻照顧,自己出去做家教。
“吃飯了嗎?”母親問。
母親的聲調和表情都十分地冷漠,還不及小渝對她感情的三分之一,仿佛大女兒只是她一個無法擺脫的罪孽;對此,林心早已麻木。
“我們已經吃過了。”母親冷淡地陳述。
林心問:“鄭嫂呢?”
“誰知道!”母親淡淡地說,“大家都走了吧。早去早好!”她一邊嘆息,一邊優雅起身,來到外間的梳妝鏡前,認真地梳理她的亂發。
小渝小心翼翼地關上隔間的紙門,湊近林心耳邊,低聲說:“姐姐,夫人可能又要病了!”
林心驚住,忙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小渝快速搖頭,說:“沒什麽。只是這兩天,她不許我碰她,也不許我來整理她的被褥。”
借着外間的光,林心環視一番小隔間:不過十幾平米的地方,散落着衣物和被褥。母親向來幹淨整潔,看不得一點混亂;而她現在可以在這樣的亂糟糟裏睡着,只說明她的精神又出現了問題。林心一陣悲涼。
“這兩天,有什麽陌生人來過嗎?”林心問小渝。醫生曾警告過:母親會再犯病,多數會有某種誘因。
小渝認真地回想,搖搖頭。
林心開始整理被褥。小渝乖巧地說:“姐姐,我去廚房打開火。”林心點頭應允,小渝出去了。
“你告訴程媽,我不喜歡寧波菜,太甜太膩。”母親的聲音傳來,“算了,還是不要和她一般見識;你去找白參謀,叫他給我們家雇一個會做湘菜的廚子。”
林心的眼前一黑:天啊!母親又開始錯亂時空。她還認為自己是在上海呢!林心用力甩掉脆弱的痛苦,抖擻精神,将散落的衣物收拾起來。然而,當她掀起褥子,想要打掃榻榻米時,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幾乎令她也崩潰。
一堆一堆的大便被整齊地壓在了褥子底下,一旦掀開褥子,立即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氣。
她的母親!她那高貴的母親!曾留學英國、畢業于貴族名校的母親!她那有潔癖的母親,竟然會做出這種事情?
何謂殘酷?就是将你人生中最美好的一部分摧毀、颠覆!讓你眼睜睜看着美麗跌落髒污的溝渠。
林心跪坐在這殘酷的現實面前,渾身顫抖,全身發冷。在她的心底隐約有個聲音:我堅持不下去了,我好想結束這一切痛苦。
這時母親推開了紙門,一本正經地問:“你工作怎麽樣?主人有沒有輕視你?”
林心無法面對母親。一切都不是母親的錯!她們只是這個可悲年代的犧牲品和歷史的殉葬者。
“還好!”林心輕聲說。
母親拉回紙門,聲音輕飄地說:“民耕說,你們要結婚了。別管我,你去嫁人吧。我好想看着你穿婚紗。”
林心的靈魂劇痛無比。母親的話語簡直就像是拿一把錐子在剜她的心頭肉;曾經的老傷口在滴血,新的傷口無法愈合。
母親又說了一些話,林心已聽不到,她的雙耳在嗡嗡作響。
“心心。”母親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握着她的手臂,責問:“你聽到我說什麽了嗎?你又把我的話當作耳旁風?”
注意到母親的目光将要掃過整個小房間,林心迅即蓋下褥子。她絕不能讓母親看到那一幕!
“你又藏什麽東西?”母親不悅地問,“天天稀奇古怪。都是女兒,你和小凡就是不一樣。她有什麽話都會對我說,我們像是最好的朋友;而你,從來不和我說任何話,我們就像是對頭。”
林心沉默。不知為何,從小她就沒有學會在母親面前表現自己。雖然母親很溫柔,但是她總是無法去親近。這是一種天性。
接着,母親做了一件十分怪異的事:她又躺回到那褥子上,閉上了眼睛。
“媽!”林心幾乎想要尖叫,“您起來。”
但是母親不理會她。
又一陣急促的夜風襲來,湧起的惡臭氣味使人窒息,然而更令林心無法呼吸的是心口的疼痛。仿佛一切都凝結在胸口,一切語言都堵塞在喉嚨裏,頭腦空白,淚水猛然沖出眼眶,流滿腮頰。
她跪倒在母親的身後,媽!我的媽媽。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呼喚,心如刀割。
“媽媽,爸爸還活着。記得我說過嗎?爸爸一定還活着。”她輕聲說。
母親沒回應,反而唱起歌來:“春季到來花滿園,大姑娘窗下繡鴛鴦……”歌聲斷斷續續,有時幾乎就是呢喃。
林心默默聽着母親的歌聲,眼裏已經沒有淚水。如果她也垮掉,母親就真的沒有任何希望了。無論如何,她都要堅持下去。
“媽,就算我死了,也一定要把你送出這個可怕的孤島,送到爸爸的身邊,讓你們團聚。”她用力許諾。
母親沒有任何反應,她已經沉入她那沒有痛楚和感覺的世界裏。
林心閉緊眼睛。她不能輕易觸動母親脆弱的神經。只有當父親就站在門外時,她才可以告訴母親事情的真相。
在小渝的幫助下,林心先将母親移到外間,擦拭了全身;又清掃了小隔間,噴了一點兒花露水;再将母親背回隔間裏。
林心坐到母親身旁,輕輕搖動扇子給母親乘涼;等到母親發出輕微的鼾聲後,她才悄悄合上紙門出去。
林心來到廚房,看到小渝正抱腿坐在竈前。這個十歲的小女孩,像是靈魂出竅一般,無聲無息,眼珠瞪得很大。
林心坐到她身邊,輕輕攬過她,問:“怎麽了?夫人傷着你了嗎?”母親以前犯病也曾有傷人的暴力舉動。
小渝搖頭。
“這一個多月,家裏有事?”林心再問。她可以斷定她在外的這段時間,家裏一定是出事了。
“姐姐,你真的要嫁到馬來亞去?”小渝望着林心,可憐兮兮地問。
林心微笑,安撫她,說:“你是聽了鄰居的閑話,對不對?姐姐怎麽會去那麽遠的地方?”
“我媽說:你為了小晖哥,別說嫁給一個老頭子,就是殺人都可以。”小渝天真地複述她母親的話。
林心淡笑,改變話題,問:“你爸媽去哪裏了?”很奇怪,她回家了,鄭叔卻一直沒過來說話。
“下午我爸爸被車撞了,送去醫院,我媽媽趕去照顧他,讓我留在家裏照顧夫人。”小渝回答。
“你爸情況怎樣?”林心急忙追問。
“我媽一直沒回來。”小渝不安地說。
“你知道是在哪家醫院嗎?”
小渝還是搖頭。
“你姐姐呢?”林心再問。
“她說去同學家複習功課。”小渝答。
看看外面已經黑沉沉的夜色,林心十分懷疑:湘湘不是去複習功課,而是出去做其他事情了。
小渝也睡着了。林心回到自己房裏,找出稿紙,開始寫報告。
“吱呀!”有人輕輕推開了院門。
林心拉開房門。月光下,湘湘蹑手蹑腳地正往西房而去。
“你過來。”林心輕聲喊。
從林心房裏射出的昏暗燈光照着湘湘突然轉過來的臉龐,她嘴角上還殘留着一抹口紅的印跡。
完全沒防備,鄭湘吓了一跳,喝問:“你,你是誰?”
“你去了哪裏?”林心問。
鄭湘這才認出是林心,不禁道:“姐姐,你像鬼啊!月黑風高,聲音幽幽,吓死我了。”她誇張地做幾個比劃的手勢。
“你爸爸被車撞了,進了醫院,你知道嗎?”林心問。
鄭湘點頭,走上前,說:“他沒事。就是我爸說,他想多住一晚,可以讓那家多賠些錢。我看那小子的模樣,家裏就很有錢;又老實,趁機可以狠宰他一頓。”她眼珠一轉,上下打量林心,“姐姐,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林心讓她進屋,關上房門。
“我記得你還有兩個星期。”鄭湘說。
“你記得很清楚啊!”林心諷刺。
鄭湘垂頭。
林心快速打量她全身。雖然仍舊穿着學生制服,但身上隐約散發出惡俗的脂粉香氣。林心皺眉。
“說說吧,你到底去做什麽了?”林心冷聲問,“不要說你去複習功課,我不相信。你嘴上那是什麽破爛玩意兒?”
鄭湘瑟縮一下,迅速用手背去擦拭口紅。
“你爸爸躺在醫院裏,你也可以跑出去瘋?一個18歲的姑娘家,深更半夜才回家,還一身臭氣!”她的聲音不高,卻非常有力。
“我是去賺錢啊!”鄭湘很認真地回答。
林心瞟她兩眼,問道:“你還去唱歌?”這女孩很有唱歌的天賦。在學校裏,曾經多次上臺演出。因此被一個星探發現,拉着她去廣播臺唱歌。
鄭湘做個鬼臉,從書報裏取出一個信封,放在林心面前,興奮地說:“這是我賺的錢。一共150塊。可以支付這個月的房租了。”她洋洋得意。
林心不看信封,語重心長地說,“湘湘,你爸媽多辛苦供你去北一女中讀書?你是他們的驕傲和全部的希望。你爸爸一心希望你以後能上師大,畢業後做一個受人尊重的老師……”
鄭湘不屑地撇嘴,說:“那是他白日做夢。他憑什麽供我去讀師大?不要說供一個大學生?如果沒有姐姐,我連小學都讀不完,更別說去讀北一女中!他一個修腳踏車的老兵,一身的傷病,憑什麽可以做那種毫不現實的美夢?還不是因為有姐姐你。是你蹉跎自己的青春,去實現我爸爸這類不肯正面現實的、可悲的、被抛棄的老兵的夢想。”
林心怔住。她一直把鄭湘當作孩子,但她卻已學會獨立思考了。
“而且我也不想再去學校裏,充當什麽富家淑女。”鄭湘激動地說,“我要靠自己的能力賺錢。姐姐,你知道嗎?”她越說越興奮,湊近林心耳邊,私語道,“他們要給我灌唱片。我自己的唱片啊!姐姐,你知道一個有名氣的歌手,唱一首歌給多少錢嗎?50塊錢啊;要是我有了名氣,一個晚上能賺到200塊錢。一個月,我就可以買下一個獨立的小院。”想到那些燦爛的前景,她雙眼放光,“不但唱歌,我還會演戲。今天晚上,一個導演和我說,要請我去演電影。”她頗自戀地對着桌子上的小鏡子,擺幾個姿态,說,“姐姐,說不定,我也會像周璇一樣,名聞天下!”
林心冷笑,嘲諷道:“你爸媽辛苦18年,原來就是為養一個歌女?周璇?她早已死在上海了,下場很慘。”
“你又不在上海,你就知道她很慘?”鄭湘反駁。
“我相信,周璇,但凡有可能,也不希望自己做歌女!”林心斷言。
鄭湘撅嘴。
“我知道你長大了,懂事了。”林心耐心地勸說,“出去唱歌,也都是為了家裏。既然是為家人,就更應體諒你父母。他們絕對不可能接受你去唱歌,更別說演電影。你送給他們賺的錢,他們也不會用;他們不會感到幸福,反而覺得因為自己的無能,致使女兒走上一條邪路。所以,湘湘,就當是假期裏出去打工;一旦開學,就專心讀書。”
鄭湘心有不甘,然而她也無力繼續反駁林心。自從九年前,林家突然出現在她家的生活裏,林心就有一種令她全家都尊重而畏懼的威嚴。在鄭湘看來,即便是北一女中裏那個最厲害的督導老師也會被林心的氣勢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