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7章

不知是否因為和立仁聊天,忽然思及遙遠的往事,立華夜裏幾乎失眠,天亮時才睡着;一覺醒來,竟然已經是早上九點半。

立華混混沌沌地坐在飯桌前,環顧一下,問:“立仁呢?他起來了嗎?”

阿桔道:“楊長官走了。”

“走?”立華驚訝,“他不是才來嗎?”

這時婉儀進來,說:“是啊!費明還勸舅舅多住兩天。而且舅舅的腳不是傷了嗎?我們想陪着舅舅到醫院做個檢查。可是,舅舅像是很着急的樣子,連早飯也不肯吃,匆匆就走了。”

立華的是睡意已全消。立仁為什麽會歸心似箭呢?她仔細琢磨着。

“媽,您有沒有問問舅舅,覺得林老師如何?”婉儀打聽,繼而解釋,“不是我啦,是費明,他想問問。”

“那你就讓他自己去問。”立華打趣。

婉儀輕笑,說:“我也這樣和他說。他講:自己不太好意思。”

立華嘆口氣,嘲弄道:“咱們家的男人都面皮薄;唯獨一個厚的,哎!”

“您是說二舅嗎?”婉儀輕輕地問。

“費明,他和你說過……?”立華問。

婉儀誠懇地道:“我也聽過旁人的傳言。”

立華點點頭。是啊,他們兄弟的事,兩方知道的也不少。哪裏會是不透風的牆?後代的人知道也好!省得彼此真成了仇敵。

“有一回,我在吳家,遇到87軍的一個家屬。她說,舅舅沒有受到二舅的牽連,實在是不易;可是有許多人,來到這邊,境遇卻很糟。”婉儀字斟句酌地說。她當然不能将聽來的那些閑話全都一一告訴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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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不好過,那邊就好了?”立華冷聲反問,“哼,兄弟相殘,自古就沒有一個好下場。”

婉儀不敢再接話。

早上,林心随鄭湘去醫院探視鄭叔。他果然沒什麽大礙;而撞人的那家竟然已預付了醫療費,這出乎林心的意料。

“撞人的是個建中的學生,偷偷開了父親的車出來玩,出了事,害怕鬧到學校裏去,影響他聯考。所以他父母的态度非常好。”熱心的小護士告訴林心。

林心謝過小護士,囑咐鄭湘留下照顧她父親,讓鄭嫂回家休息。

離開醫院,林心又去了臺大。

為了能在假期裏安心學習,林晖選擇留住學生宿舍。

正暑假假,同學們都走光了,校園裏十分冷清與安靜。林心走在這條熟悉的林蔭道上,遙望着校舍,忽然回憶起了十年前。

她是在哪裏看到的楊立仁呢?那天似乎是個陰沉的天氣,看上去平靜的校園,其實已暗潮湧動。她穿過對面的那條路——那時還是土路,一下子就望見他的背影。

很奇怪,她竟然可以一眼認出他,彷佛中間割斷的歲月不過幾天,彷佛她還是那個驕傲滿滿的林家千金小姐。

雖然他沒有穿軍裝,也沒有那麽多随扈,可是一旦他現身,就像是黑夜裏的蝙蝠,帶來一種震顫的威懾。

幾聲槍響刺破沉重的雲層,猛地打破校園的安詳。

打一個激靈,一個念頭迅即在林心腦海裏形成。他是楊立仁。她當然應該了解這個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啊!”林心用盡全部的力氣尖叫起來,雙手抱住頭部,蹲下來。“啊!”她繼續叫,一直到她的眼角瞄到了有人走到了她的身邊。她一個使力,咬破了舌尖,借着那股疼痛,她順勢佯裝昏厥在地。

“長官,她昏倒了!”來人喊。

“弄醒她。”立仁喝令。

來人用力掐林心的人中。林心适時醒來。來人非常粗魯地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推搡到了一間教員休息室裏。

陰天,屋子裏更加昏暗。立仁面窗而坐,背對着林心。

“說說吧,你是如何穿過外面那幾道封鎖的?”立仁的聲音很平和。除去路障,還有警察和軍隊的人牆。

林心做出一個完全無知的表情,問:“什麽封鎖?我不是學生。我來找我的朋友。”她當然不會告訴他:我是國情局的人,我也有這個特權。

立仁轉身,盯着她,問:“也就是說你是誤打誤撞進來咯?”

林心做着緊張不安地樣子,雙手用力摩擦,顫聲問:“這裏不能進來嗎?我不知道吔!以前我都是從這邊的路進來。我聽人說:校園的門衛不喜歡讓社會人士随便進出校園。不過他們見我是個女孩子,從來都不阻攔。您看,像我,難道還會在校園裏作奸犯科?我只是個女孩子啊!”不等立仁再要問話,她立即再說,“請問,今天這裏有事?我朋友的媽媽拜托我來她。因為今天她媽媽給她安排了一個相親。不過我這個朋友一直不喜歡相親。她是個好浪漫的人。總說要等到一見鐘情的那種感情。我看她之所以想要上大學,正是因為她覺得大學生的戀愛非常羅曼司。可是她媽媽覺得學生的愛情都靠不住。她們母女鬧得好不開心,所以她也有一段時間沒有回家。今天她媽媽痛下決心,與媒人及男方約好了時間。她媽媽已經趕去媒人家了,所以要我來接她過去。”

立仁皺眉。這女人可真啰嗦,說話像是繞口令。看她這個人:她應該不會是個學生。雖然她也正青春,但眉眼間已流露出社會熏染的成熟。她穿了一件玫瑰紅的洋裝,乍一看,非常刺眼,然而卻正襯她白皙的皮膚;洋裝并不昂貴,樣式倒算別致;她化了淡淡一層妝,既不是女學生的清湯無味,也不會是社會女性的庸脂俗粉,适度的妝容,令她給人一種秀麗典雅的優雅氣質,有一點兒像是最近那部美國電影——《羅馬之戀》裏的女孩。可惜,她的頭發亂了,發卡斜在一邊,發髻淩亂。一個淑女頂着一頭亂發,而她自己尚不知,還一本正經地講話,非常可笑!

“我也要去參加見面。”林心一邊胡編亂造一邊想着下一步如何走,“因為媒人我也認得。我……”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呼喊聲,其中還夾雜着槍聲。

立仁不為所動。林心卻跳起來,尖叫着,跳上桌子,踢掉鞋子,然後整個人一下子倒進立仁的懷抱中。

立仁張口結舌。他一生中遇到過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眼見到一個女人突然尖叫着跳進他的懷裏,這是第一次,也應該是最後一次。

“啊!”林心大聲尖叫,并用力往立仁懷裏鑽去。

又有幾聲槍響,距離很近,都感覺出窗子在顫抖。

“救命啊!”林心亂叫,“救命!”她一邊慌亂地呼喊,一邊悄悄地坐到立仁的大腿上,臉頰緊緊貼在他胸前,雙手牢牢抱住他的脖頸。

立仁想要推她下去,可是這個女孩卻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死死地抱住她,口裏還顫巍巍地問:“日本鬼子來了?要不然□打來了?”

立仁哭笑不得,說:“他們絕不可能打來的。”

林心用力搖頭,一本正經地問:“不是他們,為什麽會開槍?我害怕槍!天呀!我真的好害怕。”她誇張地亂叫。

立仁有些手足無措。他的直覺和理智告訴他:趕緊打發這個瘋女人離開;然而情感上,又不禁憐憫她:她膽小,雖然有點兒無知,但并不令人讨厭。

“你先下來。”立仁試着推她,“我保證,你會非常安全。”

“你憑什麽可以保證我的安全?”她很天真地問,雙手卻絲毫不放松。在沒有達到目的之前,她豈能輕易放開他?

“因為是我下令開的槍。”立仁回答。

她瞪大了眼珠,突然又叫起來:“我朋友呢!她在哪裏?她今天要去相親的啊。我要去找她。”

“好,你去吧。”立仁巴不得她快點走。因為這女孩似乎一直在有意無意地挑逗她,也許她自己尚不知她的行為很危險;然而這對于立仁更加致命。

“可是外面好危險。”她的眼睛近在咫尺,清澈見底,可以映出他嚴肅的臉龐,“我怎樣去找她?我去過她宿舍,她不在那裏吔。”

“我讓副官帶着你過去。”立仁脫口說道,“學生們被分批集中在幾處。沒有我的允許,不得随意離開。”

“真的?”她驚喜地叫起來,“您真是太好了。萬歲!”她歡呼着,一下子從他腿上跳下來,跑出去一步,突然轉回身,撲向他,雙手緊緊握住他的雙臂,翹起腳,重重地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雙眼閃閃發亮,熱情地說:“謝謝您!”

接着她彎腰拾起鞋子,誇張地向他揮動它們。

立仁還在愣神中,她已飛跑出去,像一只小鳥兒似地,飛走了,沒有留下一點兒痕跡。

立仁望着車窗外急速退走的樹木,陷入了沉重的思索中:林心,對于他,是不是太危險了?他有過一次教訓,絕不能再次犯錯。西方哲人說過:一個人在一個地方跌倒,是意外;但第二次在同一個地方跌倒,那就是傻瓜了。

她似乎非常天然地就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她身上散發着令人費解的神秘魅力。葉綜的檔案,簡直就是一堆廢紙!那些不過是這個女人的表象。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會被情感所牽引。然而從他和林心的第一次見面起,這個女人就開始和他鬥心智,吸引他的情感。她非常巧妙地利用他,卻不會太激怒他,讓他頗為受用于這種女性适度的利用,有時他還會陶醉。

汽車颠簸幾下,腳底一個細微的小痛傳來,卻立刻使立仁想到那個臺風雨夜。最可惱的是:在他們相處的過程中,林心一直處于一種主動地位。他仿佛是被牽着鼻子走。

他不禁握緊了拳頭:他一定要揭開這個女人的全部面具。而且,接下來,他要掌握主動!

二十歲的林晖帥氣、陽光,生機勃勃,洋溢着青春的氣息。

他誇張地咧開嘴巴,大笑着,用力将姐姐擁抱入懷中,像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似地,叫道:“姐姐,我好想你!古人怎麽說來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林心愛憐地撫摸弟弟的臉頰。一個半月,他似乎瘦了許多。假期裏,學生食堂的飯菜一定不會太好。

“你瘦了一些。”林心說。

林晖戲笑道:“沒辦法,想姐姐想的,沒辦法不瘦。”

“巧言令色。”林心輕斥,同時狀似随意地環視林晖的宿舍。基本上還算的整潔。這主要歸功于在家裏林心對他的軍事化要求,使他從小就已養成自我收拾的好習慣。

“你也用彩色的鉛筆?”林心從書桌上拿起一支粉紅顏色的鉛筆,笑着盯住林晖,緩緩地說。

林晖錯愕一下,急忙道:“這肯定是歐陽女朋友的。”

“歐陽有了女朋友?”林心做出好奇的樣子,“你呢?”

“我一心一意在學習。”林晖義正言辭地說,“姐姐從小教導我: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好男兒志在四方,豈可沉迷女色?”

林心卻不會輕易相信他的話。她警告道:“不要只說大話。我更要看你的實際行動。小晖,你記着,你和別人不同,你必須出國留學。你要為我們的父親争光,你要讓他以你為驕傲。”

“就算我得到諾貝爾獎,爸爸也不會知道了。”林晖忽然一改嬉皮笑臉的神情,深沉地說,“他都不知道我長什麽樣!”

“他會知道的。”林心說。

林晖随即擺脫沉重,做個鬼臉,笑說:“報告姐姐一個好消息,陳教授同意我開學後去他的實驗室裏幫忙。還有一些報酬。”

“關鍵是得到這麽好的學習機會。”林心說。

“以前的學長,都是通過這個實驗室,得到去美國留學的機會。”林晖信心滿滿地說,“我相信,明年我畢業時,一定可以拿到一個留學名額。”

“太好了。”林心強忍住內心的激動。有了父親的消息,弟弟去可以去留學!她的人生竟突然順暢了?

她無限柔情地凝視着年輕的弟弟,他這樣的年輕、幹淨、純潔、快樂。他是她所有苦難生活的最大寬慰。他代表了她的夢想和追求。即使只這樣面對面坐着、看着,她也感到無比的滿足。

林心返回家裏,沒有坐穩,就有郵遞員來投信。只有一封信,卻沒有蓋任何郵戳,信皮上也沒有留下發信人地址。

“這是怎麽回事?”林心問。

郵遞員看一眼,道:“這封信啊!是方才我在路口碰到一位太太,她說來不及投遞,又很急,拜托我送過來。”

林心返回房間,打開,就見上面只有一行字:衡陽路洋貨委托行。

略一沉思,林心換上衣服,前去衡陽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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