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8章
這個委托行的鋪面不大,卻布置精巧,歐洲風味十足。一踏足其間,琳琅滿目的洋貨,飄散其中的富貴氣息,猶如置身美輪美奂的夢境。
林心卻不會被這些富貴蒙蔽眼睛。在她的生命中,見識過的富貴并不少,見識過的貧窮亦很多。
“Hello!”迎面一個帶着美國老南方樣式草帽的女子在向她揮手。
林心走上前,笑道:“你何時變成了太太?難不成是昨晚?”
蘇珊轉一個圈,搖晃帽子,答非所問地說:“喜歡這個嗎?是不是有點兒誇張?”
“很襯你。”林心嘲弄。
蘇珊摘下帽子,拉着林心,坐到靠窗的長椅上,問:“來杯可口可樂?”
“你還是給我一杯茶。”林心說。
蘇珊發笑,道:“你這個老頑固。”她拍打着林心的手臂,又道,“你說,如果中國人,都像你這樣,拒絕進步,中國會怎麽樣?”
“難道喝可口可樂就是進步?”林心諷刺。
“你拒絕改變。”蘇珊認真地說,“可口可樂只是一個能說明你實質的表象。”
“聽起來像是複雜而深奧的哲學之類的東西。”林心說,“可惜我沒上過大學,對哲學一無所知。”
蘇珊輕笑,繼而收起笑容,說:“昨晚只顧敘舊,好多事都沒來得及說呢!”
“應該是我們只顧喝酒。”林心修正。
蘇珊看着林心,緩慢地說:“不管怎麽樣,林心,我還是很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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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林心回答,“我們三個在徐家彙教堂裏許下的諾言,我絕不會忘記。”
蘇珊點點頭,露出一個滄桑的笑。
“你有什麽事,請說吧!反正我還欠你一個大人情。”林心坦誠說,“難為你,二十年都沒忘。”
“我怎麽會忘記那天的一切?”突然她的手哆嗦起來,為了掩飾,她快速去翻皮包,尋找香煙。
看她幾次沒點着,林心替她點燃了,然後緊緊握住她顫抖的手。
蘇珊望着窗外燦爛的陽光,明亮的眼睛眯起來,一個凄涼的聲音從她唇齒間飄出來。“他們殺死了我的父親和母親,就在教堂外面!”她用力吸一口煙。
街道上,一輛挂着青天白日旗的軍車疾馳而過。
蘇珊用力掐斷了香煙,平複了情緒,轉頭,挂回一張快樂的笑臉,自嘲說:“女人老了,就容易傷感。”
“我們就權當自己正青春吧。”林心笑說。
蘇珊沒有笑,從包裏取出紙筆,說:“我聽曼莎說,小晖想去美國留學。我這裏有個人,或許可以幫忙。”她一邊說,一邊寫下一個地址和人名。
“這個蘭姨,以前家裏和武漢的軍方有些聯系。”蘇珊将紙交給林心,“記好它。”
林心看過後,還給蘇珊。蘇珊随即将它燒了。
“我向她提過你。她問,你是不是參加過在重慶保育院的演出?”
“是的。”林心承認,又驚奇,問,“她認識我?”
“可能是吧!”蘇珊說,“抗戰時,她也在重慶。”
武漢?軍方?重慶?保育院?林心串聯起這些詞,默默思索:那會是誰呢?
“另外,我想打聽一個人。”蘇珊的語氣變得謹慎起來。
“屬于哪方面的?”林心問。
“軍方。”蘇珊說,她直視林心的眼睛,臉色很平靜,聲音卻不禁低沉下去,“他姓趙。”
林心馬上了然,但她不能立即說出來。
“他家人迫切想要知道他的情況。”蘇珊低聲說。
林心沉默。
蘇珊觀察着她的反應,慢慢地說:“他不但是剿共的先鋒,也是抗日的英雄。”
林心繼續緘默。
“将心比心!”蘇珊說,“你也一直思念着你的父親。不是嗎?”見林心緘默,她又說,“這樣的分離,本來就違背人性。不僅僅你們,許多人都深受其苦。這淺淺的一汪海峽,生生釀造了多少人間悲劇。”
“我會盡力幫忙的。”林心承諾,“但是我如何給你消息?”
“我來找你。”蘇珊說。
“你最近常來臺北嗎?”林心驚異。
“實際上,我大約會在這邊開服裝店。”蘇珊認真地說。
林心笑。
蘇珊也跟着笑了。她們是太熟悉的好朋友,即便是經年不見,即便是隔着那一汪海水,她們彼此還是能夠會意。
中午林心回到家裏時,鄭叔已經出院。鄭嫂特意做了一桌子酒菜。飯後,林心告訴母親:
“我明天還要回山裏。大約再過兩周才能結束。”
“又要走?”母親哀嘆。這時的母親言談舉止與常人完全無異,“心心,趁着在山裏,你好好想清楚:你絕不能嫁給那個老頭子。我們再敗落,也不能失了尊嚴。你現在做老師,薪水雖不多,但是自食其力、堂堂正正。你想用嫁人來改變自己的生活。這種想法是愚蠢的。”
“我明白。”林心說。
“你不是真的明白。”母親冷冷地說,“你像你爸爸,剛愎自用,一條道走到黑;明明知道錯了,也不肯回頭。”嘆氣一聲,母親再說道,“不要把你的人生寄托在小晖身上。也許有一天,他會恨你。”
林心不語。就算是小晖恨她,小凡恨她,可是她仍舊要去做。誰叫她是長姐呢?父親深陷囹圄,母親有病,難道她可以熟視無睹,只去追求自己的人生?
午睡過後,林心就乘坐公交車去了楚家斜對面的小公園。因環境清幽,附近的許多住戶都來這裏玩,小孩子們在草地上做游戲,老人們沿着小徑散步,年輕的媽媽們推着嬰兒車,還有年輕人在打網球。
林心直接找到曼莎常去坐的竹椅附近,只見她正和保姆圍着孩子們團團轉轉。
“我再也不想生了。”曼莎一來到林心身邊,就叫喚。
林心打趣道:“不是蘇珊有法子嗎?”
曼莎臉紅,瞅一眼不遠處玩鬧的孩子和保姆,道:“聽她瘋言瘋語。她現在越來越不像話!”
林心笑。雖然曼莎已經是五個孩子的媽媽,但她在某些方面還是很純淨。她是個幸運的女人。
這一圈竹椅的位置十分安靜。雖然小公園裏人來人往,非常熱鬧,但這一圈竹椅卻被紫藤蘿架和幾叢夾竹桃包圍,将喧嚣摒除于外,形成一個獨特的“但聞人語響,不見人蹤影”的幽密環境。
林心和曼莎并排而坐,靜靜地望着悄悄盛開的紫藤花。陽光透過紫藤蘿灑下,斑駁光點,随風跳躍。
“莎莎,我父親還活着。”林心先說。
先是閑散而坐的曼莎,立即坐正了身體,問:“他在哪裏?”這時她馬上明白了蘇珊此行臺北的真實意圖。
“他坐了□20年的大牢。上周,他們特赦了他。”林心回答。
“這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啊。”曼莎感嘆,“二十年,終于被你等到了。心心,真是太好了。”注意到林心的平靜,曼莎沒有蘇珊的驚異,而是很理解地說,“其實,你一直相信父親還活着,是不是?”
林心點一下頭,說:“最初,我确實也相信了中央社的報道,相信了國防部的宣傳,一直到離開上海的那天。”她看向曼莎,“那時你已經随着你媽去了廣州。”
曼莎苦笑,嘆道:“誰會想到上海城防如此不堪一擊!如果早知道一去不回,我能不去和你道別?幸虧你也過來了,不然我都要後悔死。”
林心淡笑。曼莎不知道:即便是她想要去道別,她的父母也是不會允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