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29章

1949年,4月30日。

南京已經失陷,上海也被團團圍住。整座城市陷入混亂之中,富家紛紛逃離。曾經的繁華頃刻間将要一片蒼涼。

寧靜的清晨,槍炮聲終于停止了,悠長的弄堂裏依然傳來小販的叫賣聲。

無論戰争怎樣的結局,老百姓還是要繼續生活。

母親的奶水不足;夜裏需要燙好溫度适合的奶粉;但程媽笨手笨腳,總不能及時喂孩子,使得小晖餓地直啼哭;無奈,林心只好起來幫忙。

望着東方的露出一抹白色,一夜不曾好好合眼入睡的林心卻了無睡意。她依靠在窗前,望着光影變換的東方天空。

曼莎已經走了,其他同學也走了好多,有人說要留下。但他們還是孩子,去還是留,都需要看父母的決定。

林心不确定:母親是想要走,還是想留。

自從産後,母親的精神就一直沒有恢複;醫生說:母親得了産後憂郁症。因為這個病情,親朋故舊都不敢來和她讨論這迫在眉睫的時局。母親一直都躲在家裏,整日将窗簾拉上,杜絕外界的一切。可是無論母親如何逃避,時局已是越來越糟糕。

三月初,林家本族的一位堂姑曾托人帶信,表示希望林心母親帶着孩子們返回老家。本來林家乃是故鄉的大家族,若是回到老家,當然能得到家族親友們的照顧,這對于一個孤兒寡母的家庭來說,實在是上選;然而母親總覺得自己身體不宜遠行,于是這事情就拖延了。豈料到了中旬,幾位不速之客忽然闖入林家。

“鄙人等,奉毛局座之命,請求面見林夫人,有重要大事相商。”雖然他們說着謙恭的話,但神情和語氣卻是倨傲和冷酷的。

“家母病了,不能見外客。”林心立即戒備起來。鑒于母親的精神狀況,她聽從了醫生的建議:将父親陣亡的消息瞞住了母親。同時,她也巧妙地瞞住了多嘴多舌的小凡。

“你是林長官的女兒?”為首之人一屁股坐進沙發裏,翹起二郎腿,非常無禮地上下打量林心。

“是的。”林心不悅地回答,“我是家裏的老大。您有事,可以和我說。”

他的一個手下俯身貼耳對他說了幾句,那人再次掃視一番林心,問:“上次,蔣夫人接見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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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心點頭。

那人似乎收斂了一下态度,正色道:“林小姐,我要通知您:鄙人奉命,特意前來,安全護送林夫人、兩位小姐及小公子離開上海去臺灣。”頓一下,他又特別強調,“這是也校長特別的安排。”

林心沒有被震住,她實說道:“可是家母的病情,不易遠行。”這兩天母親甚至全天窩在卧室裏,門口都不曾踏上。

來人以不容置疑地口氣道:“據我們所知,夫人只是精神不好。她的身體還是可以走的。”

“外面兵荒馬亂,一定會影響家母的精神狀況。若是家母有個三長兩短,試問你們如何去向校長以及夫人回報?”林心威嚴地問。

少女林心的強勢出乎這幾人的意料,竟令他們忌憚了一些。于是他們做了些微“退讓”:只要林夫人的身體稍微好轉,林家必須立即啓程。

從那天起,總有幾個黑衣人徘徊在林家附近;而無論林心去哪兒,都一直有人跟蹤她。

這天早晨也不例外,當她去買早點時,身後的“尾巴”始終尾随。

原本一直都是程媽出來買早點,但二月份時,她說她要夜裏照顧小晖,早晨想要多睡會兒,無法起早。當時林心還很體諒她,覺得她年紀大了,應當注意身體;以後她才明白:那個看似敦厚的鄉下婦人根本就已開始落井下石。這些人情世故、世态炎涼,随着林家的衰敗,年幼的林心開始一一品嘗。

盡管國家将傾,城市将陷落,但老百姓還是要吃喝,弄堂裏的小型早市依然十分熱鬧,人來人往。偶爾在這市井百姓的閑聊中,會聽到:解放軍、□……

林心充耳不聞,只一心一意買她的早點。

46年初,他們從重慶來到上海。其實最初父親想要将家安置在南京,但是母親喜歡上海的繁華。按照父親一向低調、不張揚的性格,他選擇了這樣一個普通的小弄堂。林家過着尋常富裕的上海市民的平靜生活。

林心拎着早點,緩慢走在曲折的弄堂裏。不知從何時起,她竟開始垂頭走路,只看腳下,不看前方。

“林心!”有人輕聲呼叫她。

她擡起頭,前方是一層淡淡的白霧,飄來一圈炊煙,彌漫了視線。她四下裏觀望,卻尋找不到人影。

“這邊!”那聲音稍稍大了一些。

林心轉身,向前走兩步,就見在拐角處,站着一個少年,穿着整齊的白襯衣和西裝褲,胳肢窩下夾着一個布包。

“民耕?”林心很驚異,“你還沒有走?”

“我在等我父親。”民耕說,走近她,“我還在想,你是不是已經走了?我聽姑姑說,明天就是最後一班船了。”

“不是說上海固若金湯嗎?”林心很單純地問。現在她每天都會收聽廣播。她總是殘留着最後一絲希望:或許上海能守住!

民耕做一個不符合他年齡的冷笑,鄙夷地說:“民國26年,都說要死守南京!結果呢?如果上海真能守住,大家拼命地跑個什麽勁兒?我告訴你。”他湊近林心耳邊,耳語道,“昨晚我偷聽到父親的電話,說中央銀行的黃金都運去了臺灣。”

“廣州也不行嗎?不是說有希望劃江而治?”林心問。這也太可怕了!一個政權,竟然如此摧枯拉朽一般的覆滅?

民耕用力嘆口氣,鼓舞起精神,說:“無論怎樣,林心,我們都不要絕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我們振奮精神,精誠團結,一定可以:待從頭,收拾舊山河!”他伸出一只手重重拍打在她肩頭。

她感到無比的沉重,感到脆弱無助,不禁可憐兮兮地問他:“你什麽時候走?”

“下午,我随着父親一起坐飛機走。去廣州。”民耕回答,猶疑幾下,問,“林心,是不是你們不走了?”

林心無法回答。從她家的實際情況,與其跟着政權流亡,倒不如回老家去;然而那幾個特務又一直盯着,他們別無選擇。

“你想要留下?”民耕着急起來,一下子握住林心的手,道,“你怎麽能留下?不要忘了,1943年你父親圍剿陝甘寧,46年在上黨,47年在大別山,殺了多少□!你是屬于黨國的。”

他的手又大又溫熱,林心突地臉紅,奮力掙開他的掌握,将雙手背負在身後。

他也覺出自己的逾矩,慌亂地垂下頭。

兩人的沉默很快被一個猛烈的炮響打破。他們幾乎同時擡起頭,四目對視。

“我會走的。”林心許諾,“只是我媽媽身體不好,還要再等等。”

“林心。”民耕急切地道,“不如你和我一起走吧。反正這架飛機也是父親的專機,一定可以多坐一個人。你媽媽的身體,就算到了7月份,也未必能見得好;但是這座城市,也許沒幾天就城破了。你難道要向□投降嗎?”見林心不語,他又勸道,“你媽媽不是還有你舅舅嗎?你還沒長大呢,憑什麽你照顧全家?”

“我是老大。”林心凄涼地說,“我不能一個人走。”

民耕無奈地看着她,說:“你一直都是在這樣。”

林心垂頭不語。父親不在了,身為長女,無論如何她也不可能置家人于不顧的!

民耕将胳肢窩下的布包放到林心手上,說:“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你下個月過生日時,可能我還在廣州,在戰場上,在槍林彈雨裏。”

“你參軍了?”林心皺眉,“但是你不是說要去美國學習建築工程嗎?”

“國破家亡,我還讀什麽書?”民耕豪邁地說,“我要和黨國共存亡。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林心感到神經一陣鑽心的痛。仿佛父親在去徐蚌戰場前,也說過類似的話,卻一語成谶,一去不還!

“請你一定收好我的禮物。”民耕說,聲音有些哽咽,“我希望,咱們下次見面時,都要快樂地笑着。”

林心點點頭,想要露出一個笑容,卻已是淚流滿面。

民耕向前傾身,在她額頭輕輕親吻一下,然後一個轉身,飛快地跑走了;當林心定睛遙望時,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白霧中。

望着空蕩蕩的前方,恍恍惚惚裏,林心覺得這一面像是一種永別;就算有一日果真會重逢,那劫後餘生的笑容再也無複這青春純潔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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