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0章

林心拎着布包和早點回到家裏,不料卻被小凡堵在了門口。

“這是什麽?”林凡驕橫地責問,說着就要去搶奪布包。

林心早有防備,一個閃身,牢牢護住布包,警告道:“這是我的東西。”

林凡沒有繼續來搶,反而抱起手臂,鄙夷不屑地說:“誰稀罕你的定情信物!”

林心不想和她争吵而影響小晖的睡眠。她走進廚房,将早點放下。

“我在二樓窗口都看到了。”林凡站在廚房門口說。她讨厭廚房的油膩,絕不會踏進來半步。“過年時,他還過來摻和。好像巴不得已經做了林家的大姑爺。”

林心不願意搭腔。她也無心無力來和小凡拌嘴。在這樣一個悲涼的時刻,也許只有小凡這種人,才可以如此超然度外。

“你是不是要和他走?”林凡的語調猛然升高,并尖利起來,“你想一個人趕快逃命,卻把我和媽媽扔給□?好極了,你本來就比旁人會逃命。重慶時,整個院子都死光了,只有你一個人活着!”

林心沒有反駁。以前,每當小凡提到這個話題,她都要極力辯白;她們姐妹甚至為此動手掐架;然而這一天,林心頭腦空空,林凡的一切尖酸刻薄對于她都是蜻蜓點水。

察覺林心毫無反應,林凡誤以為自己道出了實情;起先不過是故意找茬,此時已真正慌張起來。“你真的要和他走?”她竟然将腳跨進廚房,雙手拖住林心,将姐姐拖出去,“你要一個人逃命?快說,說呀,你!”

林心一個用力推開了她,整理一下衣服。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走的。”林凡叫,“你想一個人跑路?把我們這些老老少少的包袱扔掉?和你那個小情人雙宿雙飛?你好狠的心。媽媽還病着,小晖還不到一歲。爸爸生死未蔔,你走了。我們這個家四分五裂了!”

“我不會一個人走。”林心截斷她的呼叫,壓低聲音說。

“你騙人。”林凡不信。

“我要是想走,剛才為何不和他一起走掉?”林心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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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想回來收拾你的衣服。”林凡說。

林心嘲笑說:“他家裏很有錢,還看不上我那幾件破爛衣服。”

林凡語塞。

“吃早點吧。”林心說,“你今天起來地可真早。”

林凡撅撅嘴,道:“我一晚上沒睡着。外面那些炮什麽時候能停?”她憤憤地坐下,抱怨道,“真不明白,為什麽會有戰争?從我出生到現在,這個國家就沒消停一會兒。天天打啊打!”

“是啊!從你出生到現在,我們還不是天天吵?”林心譏諷。

林凡立刻反擊:“那是因為你總是欺負我。”

林心不屑地怪笑。

林心一點胃口都沒有,安排母親和小晖吃了早飯,她就回到自己的卧室,頹廢地坐在窗前。走?還是留?她一點頭緒都沒有。

客廳的電話響了。

“大小姐!”程媽呼喊,“您的電話。”

這個程媽越來越沒規矩!林心不悅,竟然站在客廳裏大呼小叫。然而現在的情勢特別,雖然她還是傭人,卻是林家不能缺少的幫手;這一陣子,許多人家的傭人都辭工,回鄉下躲避戰火了。

林心強壓下心頭的怒火,拾起了話筒。

“林心!”蘇珊的聲音傳來,只是她刻意啞着嗓子說話,“你快來教堂。我也要走了。我們是中午的飛機票。”

林心的心頭一哆嗦,蘇珊也要走?前天在一起說話時,她還很明确地說:要留下的。她一直很說:去過世界上很多城市,還是最喜歡上海。

林心騎上腳踏車,飛快趕往教堂;當然她還沒忘記,先要在曲折的弄堂裏來回轉幾個圈,将那個“尾巴”甩掉。

燦爛明媚的暮春陽光下,教堂的塔尖閃動着聖潔和平的光輝。

像往常那樣,林心繞到教堂的後門,停下腳踏車。

這時就見一行人走出來。走在中間的是神父,兩側是蘇珊的父母、蘇珊和聖約翰大學的另外兩位老師。他們有說有笑,一一和神父握手。

突然,一個黑影從另一條小徑裏竄出來,擋住了林心的視線;接着又有一個黑影擦着林心的肩頭沖上前去。兩個人同時舉起了機關槍。

“砰!”“砰!”……一連串瘋狂地掃射。

刺鼻的硫磺味飄散在空氣中,充斥了所有的呼吸。銳利地尖叫聲持續地響徹在蔚藍的天空下。林心看到眼前的地面搖晃着、旋轉着。她像是癱了,雙腿失去了支撐力,身體重重坐下。

像是過去了很久,林心才擡起頭。她看到一灘灘血,流了滿地,幾乎布滿她全部的視野。蘇珊正跪在父母身邊,大聲地呼喊着:

“爸爸,媽媽!”無論她怎樣的呼喊,她倒在血泊裏的父母都沒有回答。

從教堂裏沖出幾個人,有修女,也有信衆。他們奔上前來搶救受傷的人們。

林心幾乎是爬行着,來到蘇珊身邊,抱住哭泣的蘇珊。蘇珊倒進她的懷抱裏,大聲地嚎哭着。

“快!蘇太太還有呼吸,馬上送去醫院!”艾米麗修女大喊,“蘇珊,上帝保佑,你母親還有希望。”

“媽媽!”蘇珊哭喊着,撲到母親身上。

“凱,照顧好蘇珊!”艾米麗修女給林心一個鼓勵的眼神。

林心用力點頭。

醫院,簡直已經不能再稱其為醫院,而是一座傷兵營。走廊上、急診室裏、挂號處……,全部擠滿了傷兵。哭喊聲、叫罵聲、吵鬧聲,等等,各種聲音亂七八糟,不絕于耳。各類傷口,慘不忍睹,鮮血遍地。一股凝重的血腥味散布在空氣中,像是進入了屠宰場。

蘇太太已經被推進了急診室。兩顆子彈,一顆打中她的腹部,一顆打中她的肩部;可是她的生命力很頑強。

在來醫院的途中,她有暫時的清醒,握着女兒的手,說:“珊珊,你要活着,你要堅強。一定要堅強。”

蘇珊已泣不成聲,幾次昏厥。她渾身是血,都是她父母的鮮血。在那生死的千鈞一發時刻,她的父母用身體緊緊護住了他們的女兒。

來到醫院後,艾米麗修女去找醫生安排手術;林心陪着蘇珊坐在急診室外面的長椅上,絕望而又滿懷期望地等待着。

“心心!”蘇珊緊緊靠着林心,無助地說,“我爸爸死了。他死了。”

林心抱緊她,安慰着:“你還有媽媽。”

“是那些狗特務殺死了我爸爸。”蘇珊哭泣着說,“他們要挾我爸爸,逼他去臺灣;可是他不肯。他們就殺死了他。”

林心的血液一下子冰涼透底。他們大開殺戒了!這些失敗者,像瘋狗一樣,要拉着人們為他們陪葬。如果我們不走,他們也會殺死我全家!她顫抖地想。

這時艾米麗修女返回來,憤怒地叫道:“這還是醫院嗎?這裏還有人道主義嗎?中國人都瘋了!”

“修女嬷嬷,怎麽醫生還不來動手術?”林心問。

艾米麗修女做個痛苦的手勢,無奈地道:“所有的醫生都在做手術,全都是傷兵!”

“我媽媽怎麽辦?”蘇珊瞪大了眼珠,無助地問。突然她猛地跳起來,嘶啞地喊着,“醫生,求你救救我媽媽。”

混亂的走廊上,沒有一個人去理會她。所有在這裏的人,都在生死線上掙紮。在這個時候,生命變得微不足道,如同蝼蟻。

“嬷嬷!”一個年輕的修女跑來,興奮地喊道,“有一位醫生恰好做完一個手術,他說會馬上過來。”

艾米麗修女在胸前劃個十字,對蘇珊說:“上帝是仁慈的!你要堅信上帝的力量!”

蘇珊跪倒在艾米麗修女腳下,去吻修女的手,哭泣着道:“上帝,您救救我媽媽吧!我願意發下宏願,一生不婚,做您的婢女。”

然而等了好一會兒,上帝都沒有顯靈,醫生始終沒來。艾米麗修女派遣那個修女去打聽。很快,那修女返回,痛苦地道:“嬷嬷!忽然來了一個陸軍中将,他的手下用槍,強迫醫生先去搶救中将的父親了。”

“不!”蘇珊尖叫起來,“不!”她凄厲地叫聲令林心戰栗。

林心沒有安撫她。蘇珊需要發洩。

“我們也需要槍。”林心混亂地說,“誰給我一支槍?”

“凱!”艾米麗修女握住她的手臂,用力說,“放棄暴力的念頭!上帝絕不會抛棄他的子民。”

林心笑起來,起先只是低聲地笑,繼而笑得聲音越來越大。

蘇珊抱住她,和她一起瘋狂地大笑。她們已被這個世界抛棄!她們站在舊時代的薄冰上,親眼看着冰層瓦解,看着腳下的世界颠覆。她們将與之一起滅亡。可是她們還未曾真正享受過青春的歡暢、嘗過愛情的甜蜜。

林心陪着蘇珊在醫院等待了八個小時,都沒有等到醫生;而五個小時的時候,蘇珊的母親已經過世了。蘇珊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她發瘋地堅持:她一定要看到醫生給母親做手術。

“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媽媽死掉。”蘇珊不斷重複這段話,“只要做了手術,我媽媽就會有希望。我一定要等到醫生。我不能讓我媽媽死。我沒辦法看着我媽媽死。”她一遍遍地重複,無數次地幻想。

聽着好朋友凄慘無助的哭聲,林心也感到撕心裂肺地痛楚。盡管她沒有親眼看到父親陣亡,但是她聽到了從戰場上死裏逃生歸來的老鄭的講述:父親率領他幾十萬大軍被包圍在狹小的陳官莊上,天寒地凍,饑餓難耐,孤立無援。父親的生命一點點被消耗掉。那更是一種可怕的死法。

天黑了,外面又響起震耳欲聾的炮聲,炮火更密集,更接近了市區。而在這裏的人們,似乎已無法感知轟隆隆的炮聲。他們都身心麻木。

林心和蘇珊依然坐在那條長椅上。蘇珊開始胡亂地喃喃自語。林心默默望着搖晃的吊燈,迷茫的昏黃燈光,映在牆壁上,變幻出許多奇怪的畫面。

在這條走廊的另一端,還有一位老人和一個少年。他們倒像是閑庭散步。既沒有激動地哭喊,也沒有古怪的舉止,仿佛這外面的炮聲是新年的禮炮!

是啊!一個舊時代将要結束了,就像年關,舊的一年即将過去,新的一年将要來臨,一個新的時代即将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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