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1章
在艾米麗修女的勸說下,蘇珊勉強同意離開醫院。
“去我家吧。”林心說。
蘇珊搖頭,說:“我還是去教堂。我不敢一個人回家;可是我也不想讓你也被特務盯上。”她露出一個笑臉,“你是嫡系!和我們不同。”
林心自嘲地一笑,說:“越是嫡系,他們越看得緊。”
蘇珊愣住。
“明天早上,我去教堂看你。”林心承諾。
兩個好友緊緊擁抱。
離開醫院,林心沒有直接回家。她轉而往外灘而去。她心裏有一個奇怪的念頭:今夜是她在大上海的最後一夜了。她将要和這座城市永別。
為了全家人的安全,為了不重蹈蘇珊一家的悲劇,她必須帶着母親、妹妹和弟弟去臺灣。民耕說得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何況民耕也會去臺灣!她并不是一個人。
外灘上布滿了軍事工事,守軍們卻出奇地安靜。點滴馬燈的光照着一幢幢見證上海華麗歲月的建築,黑夜裏,在這個即将傾塌的城市裏,它們像是一個個怪物。
漆黑的夜色裏,中央銀行門前竟然燈火通明。
他們正忙着搬運黃金。他們真的已徹底淪落成賊寇!
炮聲再次響起,頓時間,天搖地動。猛烈的炮火映紅了夜空!林心沒有逃避。她默默仰望着那一個個洶洶的火球:火藥,中國人本來用它制作煙花來慶祝歡快的節日;但它最後卻成為一種殺人的工具。
林心失魂落魄地行走在黑夜的上海,耳邊全都是炮聲。不時還有逃命的人跑過去,不時還會有冷槍。
在她經過一個小巷子時,毫無防備,突然從黑暗裏鑽出來一個人,上去将她按壓在牆壁上,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唇,另一只手用力扯下她脖子上的珍珠項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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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錢來,把你的錢都給我。”這個人慌裏慌張地喊。
她聞到這人身上泛着一股臭水溝的惡臭味。她奮力掙紮,那人就用了更大的蠻力,同時又去摸索她的書包。
猛然林心記起:因為擔憂會被小凡搶走,她就将民耕的禮物放進了書包帶了出去。她趕緊去抓緊書包。
那人很大的蠻力,一下子拽斷了布書包的帶子,書包裏的東西掉落一地。民耕的布包也掉出來,一個明晃晃的東西滾在一邊。
“金條!”那人驚呼。
林心也有片刻的愣神。民耕的禮物是金條?但在金條的旁邊還有一樣東西。借着炮火的閃耀,林心看到那是一本《唐詩三百首》。
那人松開了林心,沖上去,踩着書,拾起金條,使勁用牙咬幾下,得意地狂笑幾下:“哈哈,我發了,是真的金子!”
林心的眼睛用力瞪着那被踩在腳下的書,垂頭,就見腳邊還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她彎腰拾了起來。
一個巨大的炮火升上天空,正好照亮這條黑暗的巷子,照在了林心手裏的這把手槍上。
哪裏來的?林心自問,卻沒有一點兒印象。但她,像是熟慣使用它了的,雙手平舉,像她父親教她的那樣,瞄準這個強盜。
“砰!砰!”兩聲槍響,那人應聲而倒。
林心因為這陌生的後坐力,一下子倒退兩步,雙手卻是依然緊緊握着槍把。一股硫磺味飄過來,但奇怪的是,這一次她感受到的是溫暖。她的确需要武器。
像是被抽去了靈魂,林心木然地拾起書本、書包和金條,跨過那具屍體,慢走兩步,然後才飛快地奔跑起來。
她不知自己跑向那裏,只是不停地跑啊跑,跑地雙腿幾乎斷掉,卻不敢停下。最後她跑到一個巨大的花園洋房前,推開雕花的鐵門,穿越草坪,闖入客廳裏。
“民耕!”她大聲呼喊。
周遭寂靜,黑暗無光,猶如墳墓。
走了!民耕已經走了!這是一座空房子。曾經的歡歌笑語,曾經的鳥語花香,曾經的少男少女,都化作了煙塵,都被吞沒了!
她癱坐于地,抱頭痛哭!
她哭地肝腸寸斷,幾乎将一生全部的眼淚都一次性地哭出來。
林心走回家裏時,她發現在巷口的拐角仍舊有幾雙偷窺的眼睛。
精疲力竭,林心直接回到卧室。小凡竟已坐在她的卧室裏等候。她拉開燈,小凡立即跳起,嚷叫道:“你一整天去了哪裏?你知不知道,家裏亂死了。我都快要瘋掉!這是船票。最後一班船!”說着将一張船票塞進她手裏。
林心皺眉,問:“這是哪裏來的?”她聽說,如今想要買到船票,除了美元,就只有黃金能夠購買,甚至黃金也無濟于事。
“是那個什麽局座給的。”小凡心無城府地說。
“他們今天又來過?”林心大驚。
“是啊!”小凡完全不知事情的嚴重性,反而傲慢地說,“他們說明早上就會派憲兵來保護我們上船。”
林心的心頭咯噔一下:看來他們軟地不行要來硬的了。
“媽媽呢?”林心問,“小晖睡了嗎?程媽有沒有留下涼開水?待會兒還要給小晖喂熱奶呢!”
“你還問那個老不死的?”小凡罵起來,“她一定是出城投共匪了!”
“程媽走了?”林心着急。單靠她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怎麽能夠照顧一個不到一歲的嬰兒?“你是不是又嫌棄她洗不幹淨你的衣服?你是不是又罵她了?”林心忍不住責備小凡,“我說過,沒有她,我們沒辦法照顧小晖。養小孩子是很麻煩的,我們兩個什麽都不懂;媽媽又不管。”她幾乎想要将小凡趕走換回程媽。
小凡很委屈地叫:“從上回被你扇一個耳光,我已經好久沒罵她了。她都快要成了小姐,我成了下人。”說完,她又用力做出嫌惡的樣子,說,“今天我還洗了尿布!哎呀,髒死了。我以後絕不生孩子。”
“反正我們明天也要走了。”林心無奈地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走了呗!”等到了臺灣,她們再雇保姆。
小凡卻不甘心,罵道:“忘恩負義的老東西。當初她老家發水,逃難到了上海。要不是媽媽心軟,雇傭她,她早就餓死街頭了;而今我們需要她,她卻拍拍屁股,跑了!”
林心嘆氣。罕見的,林凡也跟着嘆氣了。
靜默的深夜裏,姐妹倆以少有的和平方式并排而坐。窗外,炮火連天,映紅了夜空!
良久,林心先說:“收拾一下東西吧。反正也睡不着了。”
“你想要走?”小凡問。
林心看她一眼,說:“你不是一直嚷叫想着想要走嗎?”
“那我們為什麽不去美國?”小凡嗆聲,“為什麽要去那個破臺灣?我聽老師說,那裏是蠻荒之地。”
“我們先去臺灣再去美國。”林心随口說。
小凡皺眉,狐疑地道:“你又要耍什麽花招?既然遲早要去美國,為什麽不直接去?我同學就有去的。他們早就走了。”
“你到底想不想走?”林心的頭一陣一陣地疼痛。
“說實在的,我們為什麽要去異國他鄉?”小凡又抛出了一個念頭,“媽媽說,如果我們走了,爸爸回來,找不到我們,該怎麽辦?”
林心癡癡地發笑。爸爸?除非夢裏,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抛下了妻兒,一個人為國盡忠去了。
“你笑什麽?”小凡發怒,“媽媽說得有錯嗎?現在外面亂的很,一旦我們離開,爸爸去那裏和我們聯系?沒有爸爸,我們在外面怎麽辦?”
“所以你和媽媽想要留下?”林心問。
小凡不答。
“你不知道嗎?我們的爸爸號稱:剿共勇士。他殺了多少□!他們不是天天宣傳:血債要用血來還嗎?解放軍進城,能饒了你這劊子手的女兒?”林心冷冷地說。
小凡瞪大了眼珠,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聽懂姐姐的話,接着就叫嚣:“你胡說八道。爸爸絕不會殺人。他是抗日的大英雄!你要是再敢污蔑爸爸,我就和你沒完。”
林心笑。她這可憐的妹妹!她還在這裏編織童話故事呢!
可能因為姐妹倆的大聲,吵醒了小晖,他哭起來。林心忙去哄他。
母親也跟着醒來,喃喃地說:“你們一定要吵嗎?還嫌外面的炮聲不夠響?我看,最好來兩發炮彈,把咱們一家人炸死。一了百了。”
“媽,林心說要去臺灣。”小凡進來說。自從大弟弟死後,小凡再也不喊“姐姐”!
“她想去就去。”母親頹廢地說,“大廈将傾,各奔前程。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們要一起走。”林心果斷地說。
“我哪裏也不想去。”母親平靜地說,“等到我身體好了,我要回我自己娘家去。”
“媽,您知道爸爸的工作,不是嗎?”林心的頭更痛了。母親的性格看似溫順,但是有時也會鑽牛角尖。
“張治中一家都可以平安,我們怎麽就不可以?”母親反诘林心,“我只是一個婦道人家,帶着你們這三個沒用的小孩子。要殺要刮,全憑良心了。”
“因為他投降了。”林心的怒火被點燃了,“他賣主求榮。媽媽,你是不是也希望爸爸趕快投降!以便讓您繼續過這種富裕的生活。你将爸爸置于何地?”
母親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了精神,緩緩地道:“為了一個名聲,你甚至都希望你爸爸幹脆死在戰場上?你還是不是他的女兒?”
“人固有一死,但身為戰士,不可以屈辱地死去。”林心叫,“茍且活着,那才是爸爸的恥辱!”
“我只希望我的丈夫活着。”母親用力說,“希望我孩子們的爸爸活着。我才不在乎別的。”
“看吧!”小凡得意起來,“媽媽不走。你一個人走吧,去找你的小情郎。”
林心渾身哆嗦。無論如何,她必須帶全家走。她不能讓蘇珊的悲劇在自己家上演。萬般無奈之下,林心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實話說吧,今天我到何家送行。何伯父說:爸爸奉校長密令,早已去臺灣經營;只是為了保密,才沒有對我們家屬透露行蹤,也不許他和我們聯系。”
母親和小凡震驚了。
“真的?”母親不相信地問。
“媽媽,這關系到爸爸的生死,我可能撒謊嗎?”林心嚴肅地說。
“誰知道你這話真假!”小凡說。
“爸爸已在臺灣買了房子,就等着我們過去;其實這船票,也是他通過毛局長給我們送來的。”
母親和小凡都激動起來。小凡撲進母親的懷抱,歡呼道:“太好了,媽媽,我們找到爸爸了。”
“我們去找你爸爸。”母親說,“他在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望着她們相擁一處的母女,林心的心頭在滴血。
聽到父親的消息,母親重新煥發了生機。她馬上下床,開始整理衣物。小凡也不再吵鬧,嘴裏哼着小調,手忙腳亂地收拾她的東西。
林心卻四肢酸軟,坐在沙發裏,頭腦昏沉。
小凡忽然又沖過來,尖叫道:“不好了!我的糖罐子不見了。一定是那個老東西偷走了。”
自從政府金圓券貶值,物價飛漲,上海的許多市民紛紛從銀行裏取出錢,購買實物;母親也将存款全部取出,經過同學朋友的介紹,在黑市上換成了美元。然而令林心氣惱的是,母親将全部美元、貴重首飾和黃金,都存放在一個漂亮而結實的鐵皮糖果罐子裏,交給了小凡保存。林心實在想不透,母親為何不親自保存,而将全部身家交給一個不滿14歲的、笨蛋女兒保管。當然最可氣的是:小凡全然不知這個糖果罐子對她全家意味着什麽,常常洋洋得意地抱出來,當着程媽的面,向林心炫耀;林心也曾多次提醒過她,她都說這是林心太過嫉妒!
這下好了!罐子不見了!讓那對母女抱頭嚎哭去吧!有一霎那間,林心竟有一種痛快淋漓的報複感!
“媽!”小凡又一陣旋風似地跑出去,呼喊着,“媽!罐子不見了,錢都丢了。”
林心想要阻止,已經太晚。林心幾乎暈倒。她為什麽一定要将這可怕的消息告訴母親?她倒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外間一陣唏哩嘩啦地搜尋,一段短暫的沉寂,繼而就是小凡的哭聲:“都沒了!真的沒了。怎麽辦啊!媽!媽!”
她大約想要和小晖一樣再要奶吃,可惜她的媽媽根本沒有一滴奶水!林心冷酷地想。
母親來到卧室門口,不悅地說:“你不和我們一起找嗎?”
“錢是你們母女存放的。”林心說。
“你這是埋怨我嗎?”母親顫聲問。“我要是把錢給了你,你會把錢攥在你的手心裏,直到它們爛了。”
林心極力壓住火氣,站起來說:“我去找程媽,或許還能亡羊補牢。”
“你知道她在哪裏?”母親驚異。
林心看着她的母親,回答說:“是的。”她們一家人絕不能雙手空空地踏上這趟未知的旅途。
林心拿起書包,禁不住從中取出那支手槍,輕輕地撫摸它。
多麽奇怪,這小的一個玩意兒,卻讓孤獨無助而絕望的人,變得十分強大和有力!
她小心地将手槍別到腰帶裏,外面披上一件長袖的襯衣,然後就義無反顧地沖進黑夜中。
雖然她的腳踏車落在教堂外,但是她卻意外在大馬路上撿到一個完好的腳踏車;也許她的腳踏車也被旁人如此撿去了。
程媽的一個兒子住在閘北的棚戶區。從那裏已經可以望到解放軍的工事。兩軍雖已對壘,但這一夜似乎還算相安無事。
憑借着記憶,林心快速尋找着程媽兒子的住處。去年程媽在家養病,林心曾遵照父親的囑咐,帶着東西來看望她。
這時就見一群憲兵押解着一群人,來到河邊的一塊空地處;正在林心詫異時,憲兵齊舉槍,一陣“砰砰”猛烈槍響,十幾個人應聲倒地。他們臨死還高呼着:“□萬歲!新中國萬歲!”
這呼喊聲回蕩在沉沉的夜色裏,久久不絕。
似乎已是見怪不怪,看多了血腥,林心竟然很平靜。多少年來,這個可怕政府殺的人還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