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6章
獨自一人,坐在樹林中,陽光穿過濃密的枝葉灑落在他身上,空氣裏飄散着泥土的清新氣息。立仁緩緩閉上眼睛。他太累了。
左邊的山中小徑上,傳來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山風吹過,竟然飄來一股濃郁的芳香。
立仁的眼睛倏地睜開了。林心回來了!像是吃了鴉片,他懶散的神經突然活躍起來。
“她”在他近處停下,重重地喘息。
一從高大的灌木,正好隔絕了他們彼此的視線。
立仁将獵槍上膛,平舉起獵槍,緩緩繞到小徑上,正對着“她”的前方。
擡眼卻看到一個烏黑的槍口正對着自己的腦門,淩姐像是吃到了蒼蠅,大眼瞪小眼,張口結舌,連喘氣都忘了。
不是林心!立仁收起了槍,一股重重的失落感壓住了他心頭。這女人難道不回來了嗎?可惡!
在最初的驚吓過後,淩姐卻興奮起來。眼前的這人,不是楊立仁,還會是誰?雖說大約有20年未見面,但老的似乎只有她,他依然高大、英俊,手持長槍,威風凜凜!
“立仁!”淩姐輕聲呼喚。她用力眨眼睛,惟恐自己是在夢中。
立仁正要轉身走,忽聽一個陌生的聲音直呼他的名字,他的腳步不由得停止了。在全臺灣,能夠直呼他名字的人沒有幾個了,更別說女性。
“立仁!”淩姐擡高了聲音,拍打着自己說,“我,是我,我是阿淩。在上海,我就是坐了您的飛機去的沈陽!”
立仁眯起眼睛。陽光熱烈,光線明亮,可是他的記憶卻卡了殼。他根本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女人。他一向都自诩他的記憶力,對于見過的人都可以做到過目難忘。例如林心,不過是十年前的一面,但他還是能認出她來。
“你忘了?”淩姐哀傷地說,眼中無限幽怨。
“你來這裏做什麽?”立仁厲聲喝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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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記起來了?”淩姐心中又升起一線希望。
立仁呵斥道:“馬上滾!”他讨厭任何人來打擾他的清靜。
面對着立仁揮舞的槍口,淩姐恐懼、害怕;但是為了救兒子,她不能後退。
“求您了!長官,求您幫幫我,救救我兒子。”淩姐急切地說,“他快要死了。他真的不能再留在金門。”哀求着,她已跪在地面,雙手做着祈求的姿勢。
立仁不再搭理她,轉身大步而去。
“長官,立仁!“淩姐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後。
無論她怎樣的哀叫、苦求、訴說,他一概不予理會。
淩姐不顧一切地緊緊跟着楊立仁。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都要讓楊立仁将她的寶貝兒子從金門調走。
“楊立仁!”忽然惡從膽邊生,淩姐也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大吼道,“你不救我兒子,難道還不救你自己的兒子嗎?”
立仁前行的腳步遽然停止了。他聽到頭頂上的一根樹枝上有一個知了叫兩聲,非常刺耳,使得他的雙耳一陣轟鳴。
有片刻的功夫,他像是矗立在死海邊上的石像,僵住了,無法思考,無法移動腳步,無法呼吸。
淩姐在剎那的勇氣過後,馬上像是被拔去了螳臂的螳螂,偃旗息鼓,瑟縮起來。
楊立仁緩緩将獵槍再一次舉起來,對準了淩姐的額頭。
“我,我沒騙你!”淩姐哭叫着,跪下來,“我不敢騙你。”
立仁冷笑:“說說吧,是誰叫你來找老子的?誰?”他的槍口已經按在了她的太陽穴上。
“沒有啊!!”淩姐拼命擺手。
“不說是吧!一槍蹦了你!”立仁吼叫。
淩姐的眼中閃過怯懦、恐懼、無助,但是為人母的勇氣給了她巨大的力量。
“有一回,你醉了。”淩姐顫抖地說,牙齒都在打顫,“是真的,真的。文津那麽聰明,就是像你。我這麽笨,怎會生出文津那樣聰明的兒子?”
感覺到立仁的槍口稍稍移開,淩姐悄悄松口氣。
突然立仁再次将槍口抵住她的太陽穴,問:“誰告訴你我在這兒?”
“一個姐妹。”淩姐哭泣起來,“她跟着海軍的孔長官來臺灣。孔長官的妻兒都留在大陸,她就做了太太。我沒她命好。這麽多年,都是我一個人辛辛苦苦撫養兒子啊!”她哭訴着,眼睛偷偷去察看楊立仁的表情。
立仁放下了槍。我有個兒子?突然間,一種奇妙的感覺湧上心間,暖洋洋的,輕飄飄的,似乎喜悅如水一般要蕩漾出心頭。
林心下了火車,正準備去找淩姐,卻碰到了下山來的老馬。
他從一間雜貨鋪裏出來,忽遇到走在街上的林心,吓了一跳,口吃地道:“林,林老,師。您這,這是……?”
老馬常下山來購買生活用品,光顧一家雜貨鋪很正常。但他為何如此緊張呢?林心不得不上心了。她平靜地笑着說:“來去幾回,都在車站裏。今天還有些時間,我想游覽一下這個小鎮。”
老馬恢複了正常神色,說:“坐我的車游覽吧!”
“我還是搭你的順風車上山,這小鎮以後有機會游玩。”她只有改變計劃,先回山上,然後再找機會去見淩姐。
同時在臨去之前,瞄了一眼那個鋪子:雲林雜貨店。一張窗子上懸挂了一面描繪江南風格的布簾子。
一路無話,将要抵達別墅時,又遇到了正在山路上急奔的阮成。
他攔住老馬的車,喊道:“快,我有急事回去。”忽見林心也坐在車裏,又驚又喜,不禁脫口道,“太好了,林老師,您終于回來了。您要是再不回來,長官就要急壞了。”話才說完,他立刻覺出不妥。
老馬偷笑一下。這兩天,營區裏忽然悄悄流傳起長官戀愛的笑話,這為大家平淡而且乏味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
廚房裏,錢嫂和林心一邊包着水餃,一邊閑聊。
“林老師,您就把學校的工作辭了吧!”錢嫂熱切地說,“再說,難道女人還要工作一輩子?”
“女人怎麽就不能工作一輩子?”林心笑問。
“還不是要嫁人!”錢嫂意有所指。
林心淡笑說:“靠人不如靠自己。”
兩人正閑聊着,走廊裏傳來老馬的聲音“長……官!”他又口吃起來。
“是不是打了好多野味兒?”錢嫂笑說。
“林老師!”立仁直接來到廚房門口,笑容滿面,過于熱情地說:“歡迎你回來。”
這樣歡快的他,讓林心吃了一驚,直覺讓她留神。
立仁卻是真正的高興。不過三天沒見面,卻像是久別重逢。他上下端詳林心:她仍舊穿着普通的布旗袍,與那天他們初次見面時沒太多不同;只今日她圍了一個圍裙,臉頰上蹭了點兒面粉,手上持着擀面杖。她像是一個家庭主婦,渾身散發着家庭的溫暖。
突然從他身後竄出一個身影來,打破了這快樂的瞬間。
“林小姐!”淩姐興奮地叫道。她誤以為今天的巧遇是林心安排的。“我還以為您要诓我!正生着您的氣,就見到了楊長官。多謝您了!” 等了兩天,林心一直沒來和她聯系;她着急起來。于是今天她就再次上山。
立仁震驚,問:“你們認識?”同時心底升上一股冷氣。
林心想要阻止淩姐已經不太可能。
淩姐急切而激動地說:“是啊!我們是老鄰居。她弟弟小晖和文津一般大。”
立仁瞅着林心。老鄰居?林心,你究竟何時已出現在我身邊?你計劃接近我有多久了?你為什麽要接近我?你的幕後老板到底是誰?
“你和她是鄰居?何時?何地?”立仁盯着林心,用審訊的口吻問。
林心如實地回答:“在高雄,十多年前。”
立仁注意到,當她面上保持鎮靜,從容回答時,左手卻已悄悄攥緊了擀面杖,以至于手背的青筋暴露。她在緊張?她在恐懼?他瞥一眼阿淩。這女人一定知道林心的秘密。哈哈!有趣。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你們怎麽會成為鄰居?”立仁不放松地追問。這兩個女人完全不搭界啊!一個千金小姐,一個風塵女人!
林心要回答,淩姐卻搶着說:“我們怎麽不會做鄰居?我們都從上海過來,不但窮,而且還帶着個孩子,當然同病相憐了。那個房東梁太太心腸好軟的,看兩個孩子好可憐的,就勉強答應我們租她的房子。”
這話語病很多。立仁捉摸着。這個阿淩沒全部說實話,然而也足夠他想象出當年林心的窘境。
“淩姐!”林心輕輕叫了一聲,“文津的事,您對楊先生說了嗎?”
她轉移了話題。
這時方才還花枝亂顫的淩姐突然有些焉,收住滔滔不絕的話頭,簡單地答:“說了。”
她也有問題?立仁更覺有趣了!一個念頭突然湧來:就讓這兩個女人互相鬥一鬥。他一定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從客廳裏,不時傳來淩姐的咯咯笑聲,像是一只得意的老母雞。
錢嫂和老馬不斷做着各種嫌惡的表情,同時又很不安地注意着林心。
林心站在鍋前,緩緩攪動着水餃,沸騰的熱氣似乎是這個狹窄廚房裏的最好保護。許久以來,她第一次感到無處躲藏。
她一時不慎,竟讓這個淩姐占了先機。如果不是她在等段文津的資料,昨天就可以回來了。楊立仁為何會将她帶入別墅?這不符合他的原則。淩姐有沒有向他揭開我的過去——那些檔案裏都不會有的過去?林心陡然震顫。心髒猛烈地不規則的跳躍起來,胸口仿佛已經承受不住那股壓力,心髒下一秒就要跳出來!
她在害怕!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多麽奇怪!她竟然會再次感受到那種強烈的情緒,一瞬間,似乎她再一次變成了那個凄涼的、脆弱的林家小姐。
她為什麽會這樣?她害怕什麽?她還有什麽值得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