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7章
熱騰騰的水餃擺上了飯桌,立仁先落座。淩姐要來靠他,他用手杖一指,将她趕到最遠的位置。林心要在她的老位置坐下,立仁卻指向他的旁邊。淩姐詫異,看看林心,又偷瞄一眼立仁,做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林心順從地坐到立仁身邊。
立仁已開始大口吃飯,邊吃邊稱贊錢嫂的手藝越來越好。
這頓豐盛的午飯似乎吃地索然無味。三人彼此一言不發,碗筷也無聲。整個別墅都靜悄悄。
在這種令人的窒息的靜默中,淩姐幾乎要憋死。盡管過去了20年,盡管兩鬓已有了白霜,淩姐心中對楊立仁的畏懼絲毫沒有減弱,反而加劇。看到楊立仁沉着一張虎臉,她不敢招惹,于是就對林心說:
“林老師,你來這裏做了多久了?”
“一個多月。”林心回答。
這麽短的時間?淩姐暗自驚呼,可是看那個傭人和勤務兵都對她恭敬地不得了,還有立仁對她那态度。淩姐怎不能心生妒忌?
“這裏都沒有孩子,不知道你做什麽家教?難不成來教楊長官?”淩姐尖刻地問。
“您為什麽不問問楊先生,我來這裏做什麽?”林心回答。
淩姐當然不敢去質問立仁,心裏更氣,看到林心平靜無波的神色,又加劇了她心裏的不平衡,忍不住,就道:“林老師,您怎麽還不結婚啊?女人的青春短,蹉跎來去,人就老了,沒人肯要了。”
“是啊!我還想拜托淩姐為我保媒呢!”林心故作戲語。
淩姐笑,說:“您呀!眼界太高。我認識的人,您哪會看上?”她眼珠子一轉,擡高聲音,問,“就說那位少校軍官吧!高高的,帥氣地很。您不是連理都不理嗎?”
“那時我年輕,心性太高,又不懂事!”林心嘆息一聲,“哎,想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淩姐斜瞅一眼立仁,對林心說:“我聽你妹妹說,你都哭了呢!”她故作同情地嘆口氣,“我們這些人,就是這種命!”
林心感到眼前的桌子搖晃幾下,盤碗有些發虛。她竭力整理精神,咬住牙根,迎向淩姐的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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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姐決意雪上加霜,繼續問:“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他……”
“死了!”林心幹脆地回答。
淩姐愣住,原本不平衡的心理頓時感到了一點兒平衡;這時才産生了同情心。
林心卻似乎沒有任何感慨。她的目光裏放射出斷然的冷酷。
立仁撇嘴:她一定為那段感情流了許多淚水。不知道那小子是個什麽貨色?死了?是那個和她訂婚的人?
淩姐想要換個好話題,就說:“二小姐嫁到哪裏去了?”
林心詭異一笑,說:“她嫁給了胡适。”
立仁愣一下,忽然記起了林心檔案裏關于林凡的那部分內容。
“做什麽的?”淩姐追問,“人長得怎麽樣?哪裏人?家裏情況怎麽樣?父母是做什麽的?”她只知道影後胡蝶,哪裏知道大知識分子胡适呢!
立仁不屑地竊笑。這女人也夠無知的!
林心卻板正面孔,很認真地回答:“他是安徽績溪人,祖上做過商人。他很聰明,會讀書,後來就去美國留學,得了很多博士學位。研究哲學,也寫詩;人品還是很好的,喜歡交朋友;就是有點兒不合時宜:一心一意蠱惑年輕人,跟着他喊自由!小凡嫁給他,正合适,不用做飯,不用生孩子。”
林心這一段才說完,立仁就哈哈大笑,甚而連口裏的飯菜都吐出來;林心也憋不住,痛快地笑出聲。
看這兩人“心有靈犀”似地一塊兒大笑,淩姐雲山霧罩,心裏很不是滋味,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但轉念想到自己已踏入別墅,兒子的問題有了希望,她又釋懷了!
林心坐在客廳陽臺上,支起面板,開始刷漿子。一面刷,她心裏一面琢磨:要如何對付淩姐呢?毫無疑問:無論這女人是否有心,一定會影響到她。淩姐能進入這別墅,必然有其重大原因。難道真的是她和楊立仁舊情難忘?絕對不會!那又會是什麽?
重重嘆口氣,林心感到:從來未有的一股煩躁似乎正在控制她的思維,自己正在變得不夠理智,變得情緒化。她興沖沖地返回來,像是一種諷刺了。倒不如幹脆不回來,反正只剩下十幾天!但若是這麽想,當初就不該來!她不是懦夫,她不應該逃避。
可是她害怕!這是一種從骨子裏鑽出來的恐懼。然而她又何必在乎那淩姐會對楊立仁說些什麽?就算他知道那些,也不會影響她的大計啊!
恍惚中,楊立仁走來,突然掀開了她厚重的面紗,于是她像一滴露珠,一朝暴露在陽光下,立刻随着熱力揮發了。
這蔚藍的天空,這潔白的雲朵,這似火的陽光,瞬間都消失了,一陣徹骨的寒意鑽進她全身。
立仁站在書房的窗口,觀察着林心。她又在做什麽?活了面糊,樹立起面板,将碎布平鋪在上,用刷子在布上刷面糊。
仿佛受到什麽牽引,立仁走出書房,穿過客廳,走近她。
突然,她像是中了劇毒,渾身一個顫抖,手裏的刷子掉落。
立仁幾個箭步邁上前,就見她臉色蒼白,雙眼布滿驚慌,很像那個雨夜的第二天早上她昏倒之前的樣子。
“林心。”立仁一把握住她哆嗦的手,蹲在她身邊,溫柔地道,“你怎麽了?嗯?”一邊詢問,一邊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她的手。
她的手已經冰涼。
林心呆呆地瞪視着眼前的男人!他是誰?她又是誰?
“林心!”立仁擔憂起來。她母親的精神不好,會不會也将影響到她?她的壓力太大!阿淩到底握着她何等的秘密,使她如此慌亂?
立仁伸出手臂,想要将她環住,卻又覺得不妥,于是改作拍打拍打她的肩頭。
但林心卻突然依靠進他的懷抱中,像十年前那樣,緊緊地将臉頰貼在他胸前,雙手攥住他的雙臂。她的手勁兒不小,幾乎抓疼了他,似是一個女人絕望中使出的最大力量。
幾乎未經任何思考,只憑着純粹的感覺,立仁迅即抱緊了她。當她在他懷抱中顫抖時,立仁忽然想:我為何一定要去探知她的過去?我知道她是誰!了解她的父母、她的家族、她的職業、她的追求,這就足夠了。
林心的思緒慢慢彙聚,最終回到現實。無欲則剛!她為什麽會害怕?因為她有了欲望!有了渴望。
當她沿着山中小徑,一步步接近他時,直覺已經在警告她。可是她太自信了!她好傻啊!
絕不可再重蹈覆轍!林心狠狠地對自己說。我早已不再是個女人!我活着,因為我有母親和弟弟!我自己是早就死了的人啊!我這些貪念,最終只會将我自己陷入萬丈深淵!
淩姐繞着別墅逛了一圈,返回時,望見陽臺上那情狀親密的兩人,不禁冷笑,同時又有些可悲的妒忌。
她大步走過來,誇張地假笑道:“喲!二位在這裏呢!”
看到她,林心迅速推開立仁;立仁卻滿不在乎,反而顯出得意的神情。
“喲,林老師,您這是忙什麽呢?”淩姐問,故意忽略掉方才的一幕。在楊立仁面前,她不敢太造次。
“我想給我弟弟做雙布鞋,這是打漿子。”林心回答。
“你還會做布鞋?!”立仁詫異之極。
林心平淡地道:“沒辦法!家裏窮,買不起鞋子,就只能學着做,總不能讓孩子光着腳去上學。”
淩姐鄙夷不屑。
立仁卻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仔細觀察已打好漿的布條。
林心瞅一眼立仁,緩緩地說:“您要是喜歡,我也給您做一雙。”說着還仔細看看立仁的腳,“您總穿皮鞋,排場是好,不過對您的腳不好。皮鞋太硬了!而且您上回腳還受了傷,一直沒好利落,這可能也與皮鞋有關系。”
“天!楊長官怎麽能穿手工做的布鞋?”淩姐怪叫道。
林心盯着立仁,問:“您沒穿過布鞋嗎?小時候,您媽媽總該給您做一雙的!”
立仁心頭一緊:他的媽媽當然曾給他做過鞋,是很小的鞋子!後來,他再也無法穿一雙母親親手做的鞋子。幼年喪母,似乎是他一生所有傷痛的開始。忽然間,沉重傷感遍布他全身。他轉身離開了。
望着他蕭索的背影,林心驚異,轉而領會過來,不免有些歉意。她本不過是随口說一句,豈料卻戳到了他的心口!
“他才不會穿布鞋!”淩姐自以為是地說。
林心默然不語。
淩姐卻以為占了上風,趁機“追打”,說:“你以為這是在鄉下呢?做鞋子?虧你想得出來!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他可不是一般的人!”
林心看向淩姐,平靜地問:“淩姐,文津的事,您辦的如何了?楊先生答應幫忙了嗎?”
淩姐頓時沒了氣焰,但又不想落下風,就說:“他當然、肯定會幫忙的。我們畢竟認識這麽多年了,哪是你這一個月能比得了的。”
“淩姐。”林心誠懇地說,“我沒想和您比;也望您別讓我來和您比。我只是為了賺兩個月的工錢,才跑進這荒山裏來的。”
聽林心将話都挑明了,淩姐也實說道:“你別認為我還能想什麽?我也不敢想什麽。我怕他還來不及呢!我就是……,哎!”她非常無奈地嘆息。我就是忍不住心裏會妒忌。她暗自想,當初我也正青春,這男人卻從未正眼看過我一眼。我像個傻子似地跟着他;過了二十年,他卻根本不記得我!而我卻永遠忘不掉他!這讓我情何以堪!
“我看他蠻喜歡你呀!”淩姐振奮起精神,帶着一種議論桃色新聞的熱情說。
林心輕笑,語調也随着淩姐變得輕佻了,道:“人不風流枉少年,況乎老年?”
淩姐咯咯地放縱笑起來,邊笑邊貼近林心耳邊,低聲道:“小妹妹,你要小心點兒。這個老特務!聽說他親爹都說他是九曲回腸。”
“難道他會殺了我嗎?”林心笑,“我又不是共黨、臺獨!我也沒騙他。”
淩姐心頭突地亂顫,笑容僵住了。
“你怎麽了?”林心冷眼看她,“你騙他了?”
“我才沒騙他。”淩姐叫,“我哪裏敢?”
兩人一陣子沉默。
淩姐忽又湊近林心,私語道:“我記得我的一個老姐妹說過一句話:女人一定要團結起來,切不可因為男人而內鬥,最後傷了姐妹感情,男人也留不住。”
林心很好奇她将要說些什麽。
“你好聰明,我也不是傻瓜。楊立仁,也不是我們的男人。是不是?要是我們掐來掐去,一定什麽也撈不到,也會被楊立仁抓住把柄。倒不如,我們團結起來,互相幫助。好不好?”
林心未置可否,心想,她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最害怕被我揭發!
“文津從小就喜歡你。記不記得有一次,學校要開家長會。他說想讓你做他媽媽。”淩姐讨好地說。
林心點頭,說:“我也覺得自己有文津有緣分。他這名字裏的津,還是我替他改成了天津的津。”
“是啊!”淩姐親熱地說,“我們不是老鄉嗎?都喝過長江的水。我們也都是苦命的人。那古詩裏說的好:同是天涯淪落人!下面一句什麽來着?”
“相逢何必曾相識!”林心為她補全。
“對呀!”淩姐說。
林心暗自松口氣:她可以暫時安心了。但是淩姐并無太多心機,只怕被楊立仁蒙幾句,就會不知不覺說出來。她需要想一個萬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