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0章

林心緩緩放下話筒,左手随手從筆筒裏抓起一支鉛筆,漫無目的地在手邊的一張報紙上亂畫起來。

立仁看着她熟練運用的左手,緩緩地問道:“你妹妹已經出來了?”

林心不看他,繼續畫着,語氣沉重地道:“原本前年四月就能出來。因為态度極差,繼續對抗當局,在監獄裏,發動政治犯搞絕食,散布反政府的詩文,又被延期兩年。今年四月,我去接她;她卻跑掉了。”

“你不是把她從我這兒帶走了嗎?她怎麽又被抓去了?”立仁問。當他看過林心的檔案,就已猜出當年她從他手裏帶走的那個所謂的“好朋友”,其實就是她的妹妹。

林心瞥一眼立仁,笑一下,道:“我告發了她們的民主聚會,其他參與者幾乎都被判無期,關到了綠島。小凡,因為我,只判了五年。再加上這兩年。我的親妹妹坐了七年的政治大牢。”

“你才是鮮血染紅頂子。”立仁嘲諷。

林心冷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比你還狠。至少你沒将你親弟弟送進大牢。”

立仁愣一下,原來她是如此了解我的家庭!

“但是我将他的戀人關進大牢,後來又監督執行了我妹妹戀人的死刑。”立仁毫不避諱地說。

“彼此,彼此!”林心感慨。

“我們應該喝一杯。”立仁說。

“為我們的殘忍!”林心諷刺。

“為我們的同病相憐。”立仁糾正。

林心輕快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去按住眼角。她害怕她會再次留下軟弱的淚水。

立仁打開書櫃,取出紅酒和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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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書房裏也喝酒?”林心皺眉。

立仁笑說:“如果我連酒都不喝,你說我的人生還有什麽樂趣?不喝酒,不抽煙,不賭,不嫖……”忽然意識到旁邊站着一個女性,他急忙收住話頭。

林心卻毫不在意地反問:“不嫖?怎麽會有個20歲的兒子呢?”

立仁神色尴尬,不看林心,語言不清地道:“你是女人,你懂什麽?”

林心輕笑。

立仁有些惱怒,感覺自己被林心踩住了尾巴,非常狼狽。

林心主動端起一杯紅酒。

立仁趁機反擊,道:“你不是不會喝酒嗎?”

林心笑,說:“這是女人的問題,你也不懂。”

“虛僞之極!”立仁嘲諷。

林心笑,品一口紅酒。不知是不是因為忽然得到小凡的消息,或者因為很快将要離開這裏,她心裏的警戒稍稍放松了。

“我妹妹從不虛僞。”林心說,“她喜歡什麽,讨厭什麽,從來都清清楚楚地大聲喊出來。

“所以這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一下子變成了民主戰士?跑到大街上散發傳單,到各地聯絡游行,一定要把自己的心裏話說給大衆聽。”立仁譏笑說。

林心點頭,說:“她說如果像耶稣那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像布魯諾那樣被烈火燒死在廣場上,可以給中華民族一個自由和民主、公平和正義的未來,她願意為之犧牲,而絕無半點怨言。”

“胡适之沒有這樣激烈!”立仁嘆息。

“小凡說,當年戊戌變法之所以失敗,正是因為康梁都跑到日本。救國,卻跑掉,哪裏能成功?□就不怕,他們可以把牢底坐穿,所以他們能占據大陸。因此,小凡發誓絕不離開臺灣,要将國民黨的大牢坐穿!”林心用一種奇怪的諷刺語調說。

“她很危險。”立仁評論。

“是的!”林心說,“不是被槍斃,就是被暗殺。”

立仁盯着林心,腦海裏卻浮現出立青,他的弟弟,他那義無反顧投入□懷抱的弟弟!如今他也在坐牢。

“所以我寧願她去坐牢。”林心沉痛地說,“至少等到有一天,我在九泉之下,遇到我們的父親,我會說:爸爸,我沒有殺害你的寶貝女兒、我的小妹妹。我盡我的全力來保證她的生命安全。”說完,她一飲而盡杯裏的酒,接着又連喝了兩個滿杯。

喝地太急、太猛,她身體搖晃,站立不穩。立仁扶着她坐進皮椅裏。

“我真不明白。”林心凄涼地說,“為什麽好好的富家少奶奶不做,偏偏去喊那些沒用的民主?我耗費多少苦心,供她在貴族學校讀書,考上臺大,一個美好光明的未來就在她的眼前展開,漂亮的衣服、舒适的住宅、一個英俊的、有前途、有良好家庭背景的丈夫,這是多少女性夢寐以求的!我一一為她布置好了。可是她卻将那一切棄之不顧,投入到沒有未來、朝不保夕、極度貧困的生活裏,還食如甘饴!”她長嘆兩聲,“我有時想,也許她只是想要和我對着幹,所以才找到一條最可怕、最艱險的羊腸小路。”

立仁緩緩地問:“她是不是愛上了某個搞民主運動的男人?”

林心看向立仁,不語。

立仁顯出了然于胸的神氣,說:“我很早就說過:革命和情愛相近,都需要狂熱。”

“她在臺北上大學,我在高雄。就是害怕她胡來,所以我特意找了她一個同學來監視她。”林心嘆惋地說,“結果人算不如天算。”

立仁點頭,頗有諷刺味道地評價道:“你這個姐姐也做到極致了。”

“我一直有預感,這丫頭會做出些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來。她果然做了!”林心憤憤地說,“她的目的達到了,她将我拖進了地獄。”

“順其自然吧!”立仁勸慰,“有些人認準了一條路,死都不會回頭的。我那個弟弟,寧願去做土匪,也不回家。”提及這個話題,盡管過去多年,但是他仍舊很難遏制情緒,聲音不禁大起來,“還有我那個小妹妹,搞什麽革命新文藝?最後連她親娘都不顧。我告訴你,林心,這就像宗教崇拜,你信我,我們就是兄弟姐妹;你不信我,我們就是敵人。五千年的文明史,有多少戰争就是為了這虛無缥缈的迷信而戰?因為有了迷信,一個看似軟弱的人,也會突然強大,如同灑了雞血,鬥志昂揚。那位聖女貞德,本來一個普通的農家女,卻突然勇氣倍增,成為拯救法國的女英雄。依我看,判她一個女巫,一點都不為過!”

林心笑,嘆道:“你也是一肚子怨氣,無處發啊!”

意識到自己過于激動,立仁也笑了。

兩人笑着,笑着,笑聲逐漸低落下去,最後悄無聲息了。不知何時,立仁坐在桌面上,林心靠着他,坐在皮椅裏;他的手已經覆蓋住她的手,有意無意地輕輕撫摸着……

“鈴鈴!”一陣急促的鈴聲打破了圍繞在二人身上的魔咒。

立仁馬上轉身拾起話筒,清清嗓音,說:“我是楊立仁。”

“楊教官,出大事了。”吳融慌裏慌張的聲音傳來,“段文津誤踩了地雷,受了重傷,已被送進醫院。”

“什麽?”立仁的神經頓時全部蘇醒,“有沒有生命危險?”

“還活着。”吳融大叫,“我正在機場,我用我的直升機直接帶他回臺北做手術。我已聯絡了臺大醫院,救護車在松山機場随時待命。”

吳融挂了電話,立仁卻依然握着話筒,眼神空曠。他的兒子,從未謀面的兒子!要死了!

林心将他手裏的話筒取下,扶着恍惚出神的他坐到皮椅裏,問:“文津怎麽了?”她隐約聽到電話裏吳融提到文津。

立仁的手張開又攥緊,緩慢地道:“他踩了地雷。吳融要将他運回臺北。”

“死了?”林心驚呼。

立仁搖頭,道:“暫不清楚。應該很危險,否則何須吳融将他帶回臺北?”

林心握住他的手,安慰他:“我想吳長官只是出于過度關切,也許傷勢并不重。”

“最近那裏又布了一些美式地雷,威力很大。”立仁緩緩地道,“這是我對金門駐軍的新建議。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聰明反被聰明誤!”他欲哭無淚。

林心上去,環抱住他,将他的頭部靠緊自己的腹部;立仁孩子似地依偎着,伸出雙臂牢牢抱緊了她。

“立青說過,蒼天會絕我!”立仁蒼涼地呢喃。頭顱依靠着她,尋找着安慰和溫暖。

林心搖頭,堅決地道:“決不會的。”

立仁失心似地,哈哈大笑起來。這是一種報應,報應他沾滿血的雙手。這是一個劊子手的結局!

林心緩緩松開他,果斷地說:“我代您去臺北。”

立仁一時沒有會意。

“暫時不要告訴淩姐。她只會哭叫,于事無補。”林心已開始布置。

“我要親自去。”立仁起身,迅速恢複了常态。

林心搖頭,直視立仁的眼睛,飽含深意,緩緩地道:“我是段家的老鄰居。我了解他家的很多事情。這件事,不需要您親自去。我會代替您處理好。”

“這是我的事情。我要去。”立仁一邊思考着林心話裏的含義,一邊斷然說。

林心再勸,立仁一概拒絕。關系到他兒子的生死,他哪裏能置身事外?他現在已經迫不及待要立即趕到兒子的身邊。

“如果你想跟着,也可以,但我必須去……”立仁用力強調,話還沒說完,一個唇緊緊地貼到了他的唇上。他一下子呆住了。

林心緊緊攥住他的雙臂,翹起腳,飛快地将唇貼在他的唇上,将他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

不知她的唇停留了有幾秒,或者有幾分鐘。當她離開他的唇時,他仍舊還在發愣。這是她第二次主動吻他,一次比一次更過分!

“您又不是醫生!匆忙趕去,也是幹着急。”林心已很平靜地說,“有吳長官在,相信憑着他現在的權勢,臺大醫院一定會全力以赴救治。再者,您去,您以什麽身份去?如果稍有不慎,您會成為笑柄的。”

她的話讓他的神經末梢忽然一跳。這是何意?他盯着她的眼睛。

她滿臉懇請之色,道:“請您相信我吧!”

他逐漸冷靜下來,拉開抽屜,取出一把銀柄勃朗寧手槍,說:“帶着這個。見它如見我。”

“我從不用這個。”林心說。

立仁詫異,問:“那你用什麽?”

林心淡然道:“我是個女人啊!”

立仁臉色一沉。這女人,十年前就不費吹灰之力,從他身邊帶走一個犯人!現在更放肆。念頭一轉,換上笑臉,走向她,說:“這也太簡單了!”

看到他陰晴不定的臉色,林心下意識地有些發慌。她情不自禁想要退後一步;可是她的腳步才擡起,他已經沖上前,一把緊緊攬住了她的腰;她站立不穩,被他的手往前一帶,整個人就栽進他的懷抱中。她仰起頭,他的臉就在她臉龐的上方。

她不但沒有掙脫,反伸手也抱緊了他。

這出乎他的意料,他愣一下。

林心趁機一個使力,将他推了出去。然後如旋風一般,打開書房的門,飛快跑了出去。

立仁要喊住她,卻想起坐在客廳裏的立華和段淩,只得閉嘴。然而她留在他唇上的熱力似乎更熱了。

由阮成開車,他們一路疾馳,到達臺北時,天色已暗下來。林心推算時間,吳融的飛機肯定還沒落地,于是他們直接火速趕去松山機場。

夜晚的松山機場,仍舊燈火通明。

阮成正尋找合适的車位停車時,林心卻從車窗裏望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楚雲行。

他穿着一身西裝,身後跟着幾個人,急匆匆下車,進入航站樓內。

瞬間,林心的心裏咯噔一下:楚雲行在出外勤。但是什麽大事需要他這個中校參謀親自出馬?

“馬上開走!”林心急忙對阮成說。阮成的車是一輛軍車,很容易通過車牌,查出車主。

阮成不解。但臨行前,老板交代他:一切行動聽從林老師的安排。于是阮成迅速将車開出機場。

“找一個可靠的地方,我需要打個電話。”林心吩咐。

看她神情變得凝重,阮成沒有多問。很快他将車開到附近一個理發店外停下。

“這裏就可以打電話。”阮成謹慎地說。這個理發店是他們一個非常隐秘的聯絡點,但是他當然不能公開向林心說明這一點。

“我一個人進去。”林心說。她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到她和楊立仁的副官在一起。不待阮成回應,她已打開車門,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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