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4
人一生要懂愛,有知遇。
沒有人會一生不幸。
葬禮結束之後,似乎很快就入冬了。年關末尾事物正是繁雜,綱吉置身其中,忙於不忙的時候皆會想起獄寺,想起的時候記起他已經不在了,就常常能保持一個姿勢呆上很久。有些話也是同別人無從說起,其實不是沒有可說的東西,只是因為綱吉找不到一個讓他甘願去說這些的人。獄寺死後他更深切的明白了自己失去了什麽東西,還是終其一生都無法彌補的那種。葬禮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從相冊裏面找了一張獄寺的近照,放在像框裏面,正面朝下的擺在桌上,一直就沒有立起來過。他第二天早晨出門的時候順手捎回了一包獄寺喜歡的香煙,回到總部的時候看見還有吊唁的痕跡,忽然想起自己買了也是無用,就随手擱在了自己的桌子上。他看著桌上一張照片一盒香煙,忽然覺得這就是他所可以承受的有關過去的上限。
此時他更不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生者,也不覺得自己仍在此間可以稱得上是劫後餘生。他覺得他還沒有死,只是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太多需要自己去完成的事情。他現在想起獄寺,已能平心靜氣的把他同死亡這個字眼聯系起來,他畢竟已經不是當初少年,得知他死了也不會不顧一切的想要随著他一道去死。獄寺之於他,或者是他之於獄寺,許多東西都是不因著生死……包括時間在內的過去,現在乃至未來,都是不會改變的。綱吉在心裏想自己愛他,真真切切的愛他,可是既然他死了,縱使自己遺留下了萬千的悲傷,終是與這世事無用。
只是即使這麽想了,他也做不成聖人,因為他無從摒棄自己的悲傷,更不要提忘記甚至是重新開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把這感情轉為別的,懷念,或者是更深的一些東西。他只知道獄寺走後他必須要去學著做更多的事情,如此而已。
轉眼年末的時候就是彭格列的例行年會,沒有獄寺在旁幫襯綱吉自然是吃力了不少,雖然在Reborn的争取下雲雀同意了來這邊幫忙,不過因為他對本部不是那麽熟悉,所以時間的安排場面的布置比起往年來說還是有些不盡如人意。年會的時候也碰見了迪諾,獄寺葬禮的時候他因為有事未能到場覺得心有愧疚,見到綱吉的時候安慰的話難免就出了口。綱吉在恍惚間只聽得他與別人一般無二的安慰,雖是師兄竟也懶得放在心上。他對迪諾如同對別人那般略略的笑著,迪諾看他臉上表情,知道自己多說無用,便也不再堅持這個話題。綱吉最後對他道一聲謝,也未等迪諾回答,便匆匆轉過身去,一身素色西裝融入了會場中心。
他只是在想,安慰又有何用,他只要想起,便又覺得是更深的死亡。而站在場外的雲雀的目光,也随著他的動作轉到了會場中心。會場中心燈火通明,他瞧見澤田綱吉端著一杯酒,人前倉皇失措,卻仍要強裝鎮定的笑在人前。他忽然間覺得這不像是他一直以來熟悉的那個澤田綱吉……只是他又憑什麽這麽說呢?除了挂在表面的首領和守護者的關系之外,他們本就沒有更多可以剩下的東西。
不過就是雲雀在不經意間懂了他。綱吉是真的不知道這些,雲雀也假裝自己什麽都不懂,然而這微妙的平衡感似乎随著獄寺的離去也一并消失的幹幹淨淨。他看他在會場中,被各種各樣的人團團圍住,笑容勉強隐忍,忽然就想沖進會場把他帶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有了這樣的沖動,只當是自己見不慣群聚,照這理由那這反映就再也正常不過,他這麽想了一想又覺得自欺欺人的好笑,便又想自己是被驟然冷下來的天氣凍得神志不清,多了妄想。淩晨時分年會結束,綱吉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之後就開始扶著門框劇烈嘔吐。他一向不善飲酒,加之身上有傷還沒有痊愈,送客人的時候全身上下就已經像是被大石碾過一樣難受。他覺得腦袋沈沈的痛,此時流淚完全是因著生理需求,他扶著門框,天色漆黑如墨,身後卻是極盡了燦爛的華美廳堂,他站在這明與暗的邊緣,倏地想起獄寺的臉,他忽然希望自己就此死去,再也不見天明。
只是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足以致死的絕望。他閉上眼睛,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很重的沈了下去,但卻一直觸不到可以掉落的最低的限度。他很想嘲笑自己的無用,沒了獄寺他怎麽就不能安安穩穩的活在人前。綱吉忽然察覺自己面前的清寒空氣裏面融了別人的呼吸,他詫異的擡了眼,見了眼前人紫色的襯衣衣領,情不自禁的向後退了一步。
他就是這麽無心的向後一退,竟腳下不穩直直的摔在了地上。綱吉經了這麽一摔,神智間像是清明了兩三分。他方才本以為自己看錯,還在心裏疑惑自己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想到了雲雀。他想雲雀若是幻想還好,只可惜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可是貨真價實的雲雀本人,這讓他一瞬間覺得無從面對。雲雀低下頭看他,只對上一雙因著驚慌而略微睜大的眼,他瞧見綱吉這樣,沈默間略略的皺了眉,遲疑了一下,終還是朝著跌坐在地上的他伸出一只手去。
綱吉只是覺得自己全身一顫,雲雀的手近在眼前,但是他猜不透雲雀因何對自己伸出了這樣的一只手,這動作和他記憶中的雲雀簡直是相去甚遠。他瞧見這近乎憐憫的動作,忽然之間又極想冷笑,他想他一生為數不多的幾次狼狽不堪,竟都全然被這男人收進了眼底。他覺得不平,一時沖動竟想要拍掉雲雀的手,但終於還是忍住。他想自己的事情與雲雀無關,自己有什麽理由……又何嘗敢去遷怒於他?況且這麽多年,雲雀又何曾待他如同今日。
所以他也只是認命般的嘆了口氣,将手覆上雲雀掌心,任憑他拉著自己起來。他站起身的時候,腳步雖然仍舊虛浮,但偏要在雲雀面前做出安然姿态。他臉上淚痕已幹,前襟卻尚且還有嘔吐穢物。雲雀見他這樣。沈了聲線,道了一聲走吧。綱吉便亦步亦趨的被雲雀拉著向前走,經過走廊的時候他瞧見天上的一彎冷月,忽然發覺了兩人相握的手中的涼。
他就擡起頭來,卻只看到雲雀挺拔背影。他不知道自己剛才因為什麽竟心甘情願的接受了自己妄自揣測的憐憫,只是這憐憫還不抵救贖,他仍舊有大半身子陷在泥淖不可自拔。他跟著他一道回了房間,雲雀把他扔在床上,又扯了紙巾幫他擦了嘴角穢物。綱吉仰面躺在床上,他瞧雲雀影子瞧得模模糊糊。至此他還在想,現在在自己身邊的這個人,是誰都不能是雲雀恭彌。
他只是不願他看見,盡管雲雀見他的怯懦已經見得夠多。雲雀草草的幫他收拾了一下,又從衣櫃裏面随手扯出一件幹淨衣裳扔到床上。他做完這些只是沈沈的看了綱吉一眼,像是想說些什麽,然而他只是走到床邊,從上衣口袋裏面拿出的兩件東西,一件放在了床邊的小桌上,一樣則落於了綱吉的耳邊。綱吉躺在床上,只聞得耳邊窸窣的聲響,他不明所以,側頭瞧過去,一條金屬鏈子穿著指環陳於他的耳側。只是還沒有等他看清,雲雀便已俯下身來吻了他。
這吻來的短促而又萬分真實,綱吉在察覺到發生了什麽的時候,仿佛聽到了什麽東西坍塌的聲音,兩人唇齒相碰,而他內心只盼著朝無人處奮力奔跑就此脫逃。而等到他從愕然中回過神來的時候,雲雀早已離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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綱吉只是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又在恍惚間覺得自己二十七歲的生命不過是一場怪誕離奇的夢。然而他在此刻也再沒有更多力氣去深究雲雀的舉動,他把目光微微一側,映入眼底的是漂亮醇厚的深紅,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心像是一齊顫抖了起來。
那是獄寺的岚戒。是在雷萬汀一役中本該早已遺失的東西。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遭了電擊,伸出手去抓了耳畔指環,惡狠狠地攥在手心,他從指環上察覺不出任何的溫度,就好像他剛才從雲雀的吻裏察覺不出任何可以明言的感情。他把指環貼近臉側,極力遏制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他并不是因為尋回了一件失物而歡喜傷悲,他只是覺得,這是比香煙或照片更直白的昭示著他們感情的東西。
只是偏偏在他尋回這件東西的時候,雲雀吻了他。他不知道雲雀為何,他和他不該是這樣的感情。他想起剛才雲雀的吻,沈靜卻又并不溫柔,仿佛是在隐忍之間确認著什麽讓人不忍目視的事實。他又想起獄寺的吻,向來是深情溫柔小心翼翼的愛護。綱吉想到這裏終還是咬牙切齒的落了淚,他不知道自己剛才沒有推開雲雀是不是應當算作自己對於獄寺的不忠。他又記得多少年前,同樣是這樣一個年會結束的深深夜晚,獄寺送他回房間,他走到門口,本想著他同獄寺道別,但是沒想到獄寺就是那麽突兀的吻了他。獄寺的口中溢著濃稠酒氣,目光卻是灼灼的亮,他的舌勾著他的舌,竟含糊不清的叫了綱吉的名。綱吉這麽多年來從未聽獄寺這麽叫過自己,略一怔忡間就被獄寺打橫抱起進了房間。
就在那天晚上他們做愛,彼此坦誠相對,他在他的面前分開雙腿,任由他的手指探入。獄寺俯下身來,在他耳邊呼出溫熱空氣,又輕輕咬了他的耳際,綱吉只覺得全身一陣顫抖,情欲驅使下終還是忍不住呻吟出聲,只是聲音卻被獄寺更深的吻給堵了回去。他與他的交合深切而又痛楚,但也就是在這樣的痛楚裏面,将彼此交付給了那個最深的自己。
而如今綱吉想起這些往事,不由得希望自己一直停留在那夜,那此後發生的一切都将與他再無關聯。他把岚戒握在掌心,驀地想起一月之前,自己得知獄寺死訊,心情竟與現在一般無異。他想起現在已是年末了,不知怎的又想起自己今年的生日沒有好好過。今年的十月份當真是忙的緊,獄寺當時還說十代目您放心吧,等忙完了一定給您和Reborn先生好好的補辦一次生日。綱吉記得自己當時是一笑帶過去了,說哎呀這件事情不重要啦。之後的幾天因為太忙兩人沒有過多見面,再次并肩走在一起的時候已經是去往雷萬汀家族的談判會上。
那句話竟是某種意義上他與岚守的訣別。
他忽然覺得自己一生有太多未曾完成……也将永遠不會再有機會完成的事情。
他想到這裏只是覺得滿心黯然,又在不經意間瞧見了雲雀擱在床上的一件單衣,他忽然覺得心裏有暖流湧上,碰了碰自己的唇,竟下意識的想到了雲雀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