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7

他坐在椅子上,将身體的重量全都壓在了并不舒适的椅背上,他尋到了一點依靠的東西,全身竟然隐隐的顫抖了起來。他在暗中握緊雙拳,只希望自己快些冷靜下來好去面對眼前的這一切。過了些微光景他便深深的呼出一口氣來,也總算是能和面前的人對視了,冷靜下來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并不是多麽困難的事情。他所花費的這兩三分锺炎真也是肯等他的。炎真瞧見綱吉希望自己做出解釋的眼神,像是覺得對話已經可以開始,於是便說,綱吉君,真是好久不見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上一些笑容,像是真的對所謂的久別重逢感到高興。綱吉的視線在他的笑容上停留了幾秒,只覺得這笑容太過刺眼,便匆匆的轉移了目光。但他又不能不回答,只沈了聲線說是,好久不見了,炎……不,古裏君。

他把脫口而出的親近稱呼生生的卡在了嗓子裏,随即換上了更加正式的稱呼,像是确鑿的表明了自己的某些立場。炎真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對稱呼的轉變多加在意,現在也不是注意這些的時候。只是澤田綱吉的确變得不一樣了,炎真在注視著綱吉的時候情不自禁的這麽想,雖然他不想承認。他們兩個人已經有五年沒有見面,還是以前的話兩個人現在早就會和對方說的沒完沒了……綱吉的心裏就是這麽想著的,他不知道為什麽,在炎真想著他變了的時候,他也覺得炎真變了。

古裏炎真是西蒙家族的第十代首領,和綱吉同年。西蒙家族也是彭格列長久以來的同盟,也是在同盟中鮮少可以稱為兄弟家族的存在,這淵源似是可以追溯到彭格列最初成立的時期,但這都是表面的,西蒙實際的狀況和他擁有的地位并不是那麽相稱。長久以來一直處於沒落的邊緣,恢複成一個中型黑手黨的規模也不過是最近十幾年的事情,也就是炎真的父親,西蒙第九代還在的時候。綱吉十八歲那年夏天初來意大利,或是因為是兄弟家族,又或者是因為炎真同他年紀相仿,九代目第一個為他引見的家族就是西蒙,他和炎真也成了朋友,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不過西蒙的本部并不在西西裏,那個暑假過去炎真便要回去了,而後兩人間或有書信來往,直到五年前炎真的父親出事,兩個人才有重新見了一次面,不過那次事件解決之後,炎真也就再也沒和他有過聯系了。

這麽一算似乎都已經是将近十年前的往事了,綱吉也總算是找到了信上字體那一份熟悉的來由。他不知道炎真是為了什麽,但是在回憶起一些零碎的片段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可能是明白的。旁邊已經有高挑秀氣的女子端上了茶,綱吉點頭,象征性的致謝了一下,他把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看著炎真,只問他,為什麽。

炎真卻并未說話,只招手叫人拿上三張黑白遺像,一字排開的擺在綱吉的眼前。綱吉把三張照片掃過一眼,露出訝然表情,他竟不知炎真這五年裏已經家破人亡……他覺得難以置信,這些事情根本沒人和他說過,就算消息再不怎麽靈通也該……綱吉微皺了眉,擡起頭來問他,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炎真低聲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似是在詫異綱吉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真美與母親是一年前,真美死了之後母親受不住打擊,很快也去世了。至於父親的事情,我覺得還是由你來說比較合适吧。

──澤田綱吉。

炎真不知為何,竟在此刻反問於他。綱吉不明所以的啊了一聲,揣度不出這“由你來說”之中潛藏的深意,只得反問回去,說你說問我……這是什麽意思?!他話一出口,氣氛似是倏地緊張起來,屋裏邊的許多人都隐隐有了動作。炎真看著他,嘲諷和冷笑都一并收了去,似是在心裏把綱吉的話又好好的把玩了一番,才繼續開口,話說的卻是和剛才不連著的。他勾出溫柔笑容,只靜靜言道,他說綱吉君你知道嗎?真美已經訂婚了,再過不久她就能很幸福了……可是……

──炎真!

就在他試圖說下去的時候,一直站在他身側的女子卻已經低喊出了聲,她的聲音壓抑沈痛,和這屋子裏面的每個人都一樣,是在刻意壓制著某種強烈的感情。她一手扶上炎真的肩膀,示意他先冷靜下來。女子高挑秀氣,是方才端茶上來的那一位。綱吉本沒有過多的注意她,只是聞言才把目光略微的轉過一點,然而只是一眼就覺察出了她的恨意。他把目光轉向炎真,驚訝的發現他已然哭了。炎真擱在桌上的雙手早就緊握成拳,他臉埋得很低,只靜靜的落著淚,屋裏面的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們。

──澤田綱吉!

就在綱吉試圖出聲的時候,清冽的女聲已經壓了過來。鈴木愛迪爾海德已經上前一步擋在了炎真的身前,這動作既像是對綱吉的警告又像是對他的威懾。綱吉把目光轉向她,女子的輪廓陌生的很,她的話應當是代替炎真說的,她說,澤田綱吉,你是想說,彭格列不是你來當家作主嗎?

這聲音聽起來像是質問,綱吉覺得無言,索性也就不著急回答。他心裏煩亂,卻又算是瞧出了些許端倪,這事情必定和五年前的事件有所關聯,奈何現在已經沒了平心靜氣談話的機會。他站起身來,聲音低啞鄭重──彭格列的事情自然是我當家作主,不過古裏君父親的事情,我只能說,我不知情。

──九代目五年前已經死了,愛迪爾海德如是說。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得到了炎真的首肯,竟在這劍拔弩張的情形下開始講一些陳年往事。她與綱吉并無舊日情誼──幾年前綱吉與炎真交好的時候她并未随同前來,只是五年前的時候匆匆打過一個照面,所以許多話由她來說就顯得直白了很多。她微微垂了眼睛,把話接下去,并且是被彭格列親自處刑的,枉費我們當時還那麽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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綱吉聽後只是微微一震,卻也沒有過多的言語。愛迪爾海德言語中的憎恨他聽得出來,并不像是假的,那麽炎真的父親的死已經成為了一種必然──西蒙也不會拿自己的首領開這麽大的玩笑的。彭格列的處刑歷來嚴謹,奪人性命──哪怕僅僅是不起眼的雜兵,只要冠上了彭格列之名就必定要向首領報告。這規矩雖然近幾年有些流於形式,但終歸還是在的,處死同盟家族的boss怎麽說都不是一件小事,於情於理他都應當知道,所以在最初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有些難以置信,甚至一開始就否定了這種說法的真實性。

而愛迪爾海德說的是處死,那麽就應當不是在流放的過程中因故身亡了。由此看來當初對炎真保證“我不會讓伯父死的”的自己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這憎恨也并非沒有來由……綱吉這麽想著,思緒竟飄了很遠,五年前許多瑣碎的細節浮上來,更讓他找不到一點安心的地方。

──澤田綱吉,如果你還有什麽疑問的話,就問你自己的雲守吧。

也就是在聽到鈴木這句話的時候,綱吉才因為愕然擡起了頭。如果說之前的那些是憎恨的話,且不論是不是污蔑──冠上了彭格列的名字,他生生的擔下來倒也沒有什麽打緊,只是這又關雲雀什麽事呢?綱吉把探尋的視線轉移到雲雀那邊──他還坐在椅子上,似乎一直被這緊張的空氣所忽視,雲雀覺察到綱吉的目光,冷冽的視線掃過去,并未給出任何的解釋,只是沈聲說,西蒙的九代目,的确已經死了。

他這麽坦白倒是在許多人的意料之外,包括綱吉。雲雀肯這麽爽快的承認,他一定與這件事情不無關系,他想到這裏心竟隐隐的揪了起來。愛迪爾海德冷笑了一聲,只說你倒是比你的首領誠實的多了。

雲雀聽罷只是冷笑了一聲,推了椅子堪堪的起了身,随著他起身的動作,屋子裏邊倒是有不少人選擇擺出了防禦的姿勢,他瞧見這些細小的動靜,只是覺得好笑,這個場面下他還沒有想到過出手。他直視著鈴木,說我什麽時候說過,澤田綱吉是我的首領了?話說的倒是不符合場面的随性散漫。

鈴木沒料到他會這麽說,一時間被堵住也插不上來話。雲雀淡淡掃過綱吉臉上表情,茫然,不解,探尋,難以置信還有懷疑,果然是如同預想中一般無趣的臉。只是到了這個時候,有些刻意又或者是不經意間隐瞞了的事情終究還是藏不住了,他是不經意的,然而獄寺是刻意──獄寺他一生忠誠,不用面對被人質疑(尤其是被澤田綱吉質疑)的這一刻又算不算是上天賜予他的恩惠?炎真也已經揮手讓愛迪爾海德退下,場面似乎倒轉,成了西蒙首領與彭格列守護者之間的對談。雲雀一邊說著你擋我的路了一邊把綱吉推開──竟是相對比較安全的位置,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炎真看著雲雀,只說,你承認了嗎?

雲雀看著他,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這其實不是承認又或者是不承認這個層面上的事情,就好像雙方已然對戰,那麽最初始的理由就會被适當弱化,不必再擺在首位。雲雀恭彌與已死的獄寺隼人都是西蒙九代目之死的罪魁禍首──這是西蒙認定的事情,從事實的角度上來看也沒有錯。五年前彭格列忽然宣布要對西蒙九代目處刑,理由是涉嫌毒品貿易──這理由實在稱不上好,但凡黑手黨都會和地下貿易沾上些關系,本不值得拿到臺面上來說。炎真當時就覺得這理由毫無道理可言,還跑來與綱吉理論,有些話綱吉不能和他明說,也只得敷衍過去,卻是極認真的向炎真表示,我會留下伯父的性命。

然而他也的确是做了,和Reborn争論,駁回了家族中衆多長輩的意見,商談的結果是不取西蒙九代目的性命,但要執行彭格列的荒島流放。綱吉想這總比天人永隔來得好,至少還有回返的希望。西蒙一方當時雖然是諸多不滿,不過礙於兩方實力懸殊也選擇了退而求其次,但此後幾年卻斷了和彭格列的聯系。

這是綱吉記得的,彭格列和西蒙的關系就此疏遠,多少還是讓他覺得有一些遺憾。參與毒品貿易自然是個幌子,能讓彭格列如此大費周章隐藏的自然也不會是一件小事,他當時尚且年少,思量的事情也不是那麽多,Reborn明面上答應了他他也就當了真──師徒之間本不該這麽勾心鬥角,奈何西蒙九代目還真有非死不可的理由。這理由綱吉不是不知道,他也認同,只是他內心舉棋不定,看在炎真的情面上他還試圖有所挽回──因為他覺得這個朋友來的委實不易。

只是他沒有料到這許多欺瞞,Reborn瞞著他,暗中要獄寺和雲雀對西蒙的九代目進行處決。澤田綱吉太看重朋友太在乎情誼,這既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他又對任何人都輕易下不去殺手,這又是他作為黑手黨最為致命的缺陷。然而他不願殺人,又不代表沒人肯替他殺人。獄寺和雲雀都與綱吉不知道的秘密處刑部隊有些聯系,不過作為守護者來說他們與之的關系并不算太深。獄寺是工作太忙無暇顧及,更重要的是他也不願過多參與這些有違綱吉意願的事情。雲雀則是對任人宰割的弱小生物提不起任何的興趣……然而五年前的那件事情他們也的确是做了。

在澤田綱吉不知道的情況下殺了他試圖保全性命的西蒙九代目,此後亦是有所隐瞞。

這些話讓炎真說出來,真是讓站在旁側的綱吉冷到徹骨。彭格列的秘密處刑部隊他一向不知,不過聽炎真話裏話外的意思這機構的存在都像是時日頗久。更在他意料之外的就是獄寺和雲雀居然都與這個組織有所關聯……獄寺竟是從未提及過的。這不是真的……他下意識的這麽想,這處刑部隊若真的存在……那麽這些年來不為自己所知的死亡又該有多少……?他只是這麽一想,內心就變得驚懼萬分,彭格列難道真的變不成自己所希望的那樣?慌忙間他瞧向雲雀,男人的唇微微的抿著,似乎在等待著炎真繼續說下去,然而他在察覺到綱吉注視著自己的時候,還是微微調轉了視線。

雲雀神色平靜,狀似無所隐瞞的坦然,他從綱吉的眼睛裏邊瞧出了生澀的逼問還有動搖。綱吉看著雲雀的眼睛,像是一池無波的水,他多麽希望雲雀在此刻搖頭,不論是不是真心──那樣他就有了理由來自欺欺人──雲雀從來不對他隐瞞任何的現實。可是雲雀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他是不否認的,這是不是對於炎真所說一切的默認?綱吉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被某種巨大的恐懼感深深包圍,他掙脫不開,很快的敗下陣來。

他握緊雙拳,控制不住全身的顫抖,這世間能讓他全然相信的到底還有幾人。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像是映於衆人眼中的可鄙小醜──他根本就沒有解釋的資格。那麽獄寺君呢?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死的嗎?他像是忽然間被什麽驚醒,霍地擡起頭來,目光卻找不到焦點,他只覺得內心更深的地方有了繼續崩塌的跡象──這并不是錯覺。

然而當他想到獄寺的時候,某些浮於表面的情緒竟奇跡般的平複了下來。他微微垂了眼睛,伸手摸上頸上岚戒,溫熱的,帶著自己的體溫。他慢慢呼出一口氣來,只是覺得無可奈何,便擡步走回了桌前,雲雀看他這樣,竟在臉上有了些微意味不明的笑,這有點像他所知道的那個澤田綱吉會做的事情。

他早就不是古裏炎真記憶中的那個十八歲的少年了,因為有些東西必定會随著時間的流失有所變遷。綱吉臉上的神色飄忽不定,他在桌前站定,直視著炎真,竟有了甘願赴死的決然。他一只手靜靜的扶住桌面,出口的聲音疲憊嘶啞──我問你,你正是因此,才殺了獄寺君對嗎?

炎真點頭,又靜靜補充道,不僅是父親的份,也包括真美的。

“恕我直言,我并不明白你後半句話的意思。”

“到這個時候你還想推推責任嗎!真美難道不是你們……”

“詳情我并不知道,但是古裏君……我能保證的僅僅是,我沒有派任何人去加害你的妹妹……至於伯父的事情……”

他說到這裏頓住了聲音,向側邊跨了一步,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深深的彎下腰去。

【對不起。】

這三個字像是投入了平靜湖面的石子。炎真睜大了眼睛看他,萬萬想不到澤田綱吉會在此情此景下同他道歉。綱吉的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他現在也只能借此來平複心底的波瀾──旁人的力量他已經無從依靠。他頭埋得那麽的低,就像是此前的那次家族會議上他請求雲雀和他一起來的時候那樣,雙肩有了微微的顫抖但仍在竭力保持鎮定。他并未直起身子,只是繼續說道。

──我并不期待因為我說了這句話你就原諒我,或者是原諒彭格列。對於令尊的事情,我真的覺得很抱歉。這件事情很大的責任在我……沒能遵守給你的承諾……如今我也沒理由再推脫什麽,但是真的,對不起,這是我的失職。

他說完這些話就直起身來,目光有些黯然。

──但是炎真,有些事情我必須要和你說明。我向你道歉,并不代表我可以原諒你對彭格列……狹義的來說就是你們對獄寺君所做的一切。伯父的事情我并不知情,但如果他不是你的父親的話,我想當時我是贊成他們的做法的。五年前的時候你就質疑過,參與毒品貿易在黑手黨中根本構不成罪名,你說的沒錯,彭格列對西蒙首領進行的處刑的确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是因為“八月阿斯塔特事件”,那個一晚上全滅了所有村民的人,就是你的父親。

他一口氣說完這些,竟覺得心裏暢快了許多。這理由他隐瞞了五年,就好像獄寺和雲雀對他的隐瞞,本意都是不想要人知道。他隐瞞炎真,只是因為他知道炎真一直把複興了西蒙家族的父親看作一個英雄。西蒙家族同彭格列一樣,都有歷代傳承的指環。當年炎真的父親為了實驗指環的力量而選擇了阿斯塔特鎮,卻因為力量的失控而導致了整個村子的村民全滅。這件事情在最初發生的時候就被彭格列封鎖了消息,因此也只有幾個關系較近的家族知道。而在幾個月後調查結果出來的時候,綱吉也是為了顧及炎真的心情,才胡亂找了理由帶走了西蒙的第九代。

這些事情他并不想說的,但是他不能容忍獄寺死於這種無意義的複仇,如果這理由在五年前就對炎真道明……獄寺也就根本不必……他這麽想著,手抖了一抖,從心底裏憎惡起自己的天真來。炎真聽後半晌無言,父親不是這樣的人的……他只聽到這樣的一個聲音在心裏不斷的響著,不會是的。

──澤田綱吉,你要我們……如何相信你的這番說辭啊!

炎真覺得自己仿若被人诓騙,情急之下已然大吼出聲。綱吉聽得他的不信……這也是應當的。他方才把事實對炎真和盤托出,覺得自己的身心在那一刻瞬間疲累下來……這裏的許多事情,他退無可退早已不想面對,此刻更是連步子都難以邁動。他想起獄寺的死因,覺得像是有一口血嗆在了嗓子裏,自己是不是可以稱得上是他死亡的始作俑者?炎真不是想要殺了自己嗎……他忽然覺得自己就算是死在這裏,大概也沒什麽要緊的了。

他恍恍惚惚想著這些的時候,只覺得周圍的空氣不知被誰被攪動起來,而後是一聲刺耳的槍響。

他睜大了眼睛,看見炎真手上的槍掉落在地上,捂著的手腕已經滲出了殷紅的血。

──現在你還不能死。

綱吉在嘈雜的人聲中只零散的聽見雲雀的這句話。男人的眼睛很亮,聲音是寂寂的冷然。

他與他一同掠出門的時候,他瞧見從不拿槍的他的手裏多了一把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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