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XIV 【二更】大錘八十,……

Chapter XIV

周五下午, 放課鈴聲響徹C大附中的校園。

夕陽撒落餘晖,白玉蘭在微醺的晚風裏開得郁郁紛紛。綠蔭場上歡呼聲雷動,幾只麻雀落在藝術樓的屋頂, 叽叽喳喳地交頭接耳。

今日的藝術樓好不熱鬧,音樂教室門口圍了一堆人, 個個伸長脖子,像是來看博物館的稀有展品。

寬闊明亮的音樂教室中央有一個女生——白紗裙,黑長直,端坐在凳子上。足尖輕輕點着地, 清瘦的腳踝在晃動的裙擺間若隐若現。

一個男生正在幫她安裝曲譜架, 動作格外殷勤。

“新來的?”

“好像是。”

“哪個組的呀?”

“不知道。”

“是不是拉大提琴的?”

“有可能。”

“真不愧是拉大提琴的,氣質真好。”

“哪個班的呀?之前怎麽不報名?”

“聽說是高一的學妹, 轉學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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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讨論着,有人忽然叫了一聲:“鋼琴來了。”

鋼琴指的不是鋼琴, 而是彈鋼琴的人。

衆人聞聲,紛紛側過身子, 自動讓了一條道出來。

季扶傾是和朋友一起過來的, 他拿着樂譜,在密密的人群簇擁中走進音樂教室, 上來便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黎曉。

說熟悉, 卻又和平時不太一樣, 不論是氣質, 還是打扮。

金色的陽光從透明的窗戶斜斜照進來, 落在她身上,似是在裙子上撒了一層薄薄的金粉。

黎曉一回頭,發絲滑落至腰際,清純的眉眼比窗外的晚風還要溫柔上幾分。

晚風吹呀吹, 吹皺一池春水,也吹得人心神蕩漾。

黎曉見了他,沖他笑了笑,像是在對他說:“好巧。”

融融的笑意,仿佛一張甜蜜的網,極擅俘獲人心。

季扶傾身為紀檢委員的DNA動了,開口便問:“你怎麽不穿校服?”

黎曉歪了一下頭,說:“這是課後自由活動時間吧?參加社團也要穿校服嗎?”

眼波流轉之間,有種獨特的風情。

季扶傾身邊的胖子看到黎曉,食指豎起來,抖了三抖,終于想起來了:“哎,這不是上次我們去找的那個女生嗎?”

黎曉的目光游到這人身上——臉蛋圓圓的,眼鏡圓圓的,連手指都是圓圓的,整個人像是一只充了氣的氣球。

她做過功課,這胖子名叫費子陽,跟季扶傾一個班,也在學生會紀檢部幹活,和季扶傾的關系很不錯。

黎曉的唇角彎了彎,故作驚訝地說:“哇,你居然記得我?”

“行啦,老弟。都周五了,紀檢委員也該下班了。”費子陽拍了拍季扶傾的肩膀,“人家女生穿個小裙子怎麽了?照你這麽說,隔壁漢服社的妹子們該怎麽辦?”

“我說的有道理吧?”費子陽在對季扶傾說話,眼神卻一直看着黎曉,像是在說給她聽。

黎曉點了點頭,費子陽立刻沖季扶傾擠眉弄眼,捂着嘴巴小聲說了一句:“她變化挺大的啊。”

季扶傾冷瞥了費子陽一眼,将他的手甩開。他未做任何評價,徑直走到音樂教室窗邊的鋼琴旁。

他默不作聲地斂下眼睫,掀開鋼琴蓋,指尖落在黑白琴鍵上,熟練地按了一組和弦——他在試音。

交響樂團最近要排練五四獻禮曲目,他有一小段鋼琴solo(單人演奏)部分,大約半分鐘左右。

從黎曉的角度看過去,夕陽下他的側臉線條格外俊朗,挺拔的鼻尖垂着,睫毛上像是有光在跳躍。

她想起第一次在校門口見到他的時候,給她印象最深的其實是他的手——骨指分明,修長幹淨。

這是她見過最好看的手,當時竟沒有想過這雙手非常适合彈鋼琴。

黎曉心想,他為什麽問都不問她一句?他一點兒也不驚訝她為什麽會在這裏嗎?

難道她長了一張看上去就很懂音樂的臉?啊,這也太讨巧了吧,對其他學音樂的人來說會不會不太公平呀?

“你是哪個聲部的?”費子陽的聲音将黎曉的思緒拉了回來。

“我是打擊組的。”黎曉說。

費子陽毫不掩飾驚詫的神色,眼珠子上下轉動,打量着黎曉。

她身材苗條,小胳膊小腿細得像是稍微一用力就能擰斷。就這小身板,實在很難和打擊組那幾個五大三粗的男生聯系起來。

他們演奏起來,那家夥,鑼鼓喧天可不是吹的。晚上不多吃兩碗飯都對不起那麽大的陣仗。

費子陽剛要問黎曉學的是什麽鼓,有個女生從門口進來了:“黎曉,你的譜子我幫你拿來了。”

來人正是薛南枝,文藝部的小幹事,也是交響樂隊的老熟人。

薛南枝瞄了一眼費子陽,說:“你一個拉中提琴的站這兒做什麽?這是打擊組的位置。”

費子陽道:“問候問候新團員,不行啊?”

薛南枝懶得理會他,把樂譜遞給黎曉,費子陽好奇地湊了上來,想一看究竟。

黎曉胸有成竹地打開樂譜,然後愣住。

經過一番惡補,她以為自己至少能認識幾個音樂符號,比如高音符號、低音符號、休止符號什麽的。

可是……可是這譜子她怎麽一個符號也看不懂啊?

費子陽:“你譜子拿倒了。”

黎曉:“……”

她“哦”了一聲,趕忙把譜子倒回來。

就說嘛,她再笨,怎麽可能一個符號都不認識。

譜子擺正以後,黎曉還是愣住。

是的,沒錯。這樂譜對她而言,跟天書沒兩樣——正着看還是倒着看,完全沒差別。

費子陽一瞧,樂了,調侃道:“打個三角鐵也要分譜嗎?”

這句話和嘲諷沒兩樣,如果樂器有鄙視鏈,那三角鐵不是在鄙視鏈的最底層,而是住在地下室裏。

這時,鋼琴聲詭異地消失了——不是彈到一半停了,而是手指壓到琴鍵上,有不和諧的噪聲。

三人同時往季扶傾那邊看過去,他若無其事地翻了一頁譜,下一秒又繼續練習了。

“費子陽,”薛南枝伸手掐了一下他肉嘟嘟的胳膊,“你一個拉中提琴的憑什麽看不起人家打三角鐵的?”

費子陽“啊”地一聲,捂住胳膊,怒道:“你幹嘛?拉小提琴了不起是吧?”

“我們拉小提琴的就是高貴,”薛南枝叉着腰,得意地顯擺着,“你這次分了幾段譜啊?有人家打三角鐵的多嗎?”

“薛南枝!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可以侮辱我的琴!”

黎曉不明所以地看着小提琴手和中提琴手相互嘴炮,搞不懂為什麽都是拉提琴的,兩人卻要互相傷害。

其他人對于這種拌嘴早已司空見慣,他們各自調試樂器,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眼見着兩人快打起來了,音樂教室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咳嗽聲:“安靜,吵什麽吵?練琴的時候怎麽沒見你們那麽賣力呢?”

黎曉循聲望去,來人是一個留着長卷發的男子。

沒錯,就跟音樂書上貝多芬的發型如出一轍,每一根頭發絲都寫着身為音樂人的倔強。

貝多芬一進屋,兩人立馬停戰回自己的位置,其他人也裝模作樣地吹拉彈奏了起來。

黎曉看不懂譜子,只能拿三角鐵叮鈴啷當一陣亂敲。滿屋子都是音樂聲,渾水摸個魚應該不難吧?

貝多芬的指揮棒在掌心敲啊敲,他在教室內巡視一圈,很快發現黎曉這個生面孔。

“新來的?”貝多芬問。

黎曉點了點頭。

貝多芬:“三角鐵是像你這麽拿的嗎?”

黎曉:“……”

周圍有一陣壓抑的嘻嘻哈哈聲,像是在看熱鬧。

黎曉偷偷觑了一眼季扶傾的方位,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一意彈鋼琴,看都沒有看這邊。

還好,沒被他笑話。

“要這麽握,握住了。”貝多芬将三角鐵的繩環挂到她的左手食指上,再讓她用拇指輔助握持,“這下再敲。”

黎曉用擊槌“铛”地一敲,音色果然正了許多。

貝多芬看了一眼她的分譜,指着其中一段:“把這個敲給我聽一聽。”

黎曉:“……”

她錯了,她不該小瞧三角鐵。

她一直以為只要會拿筷子敲碗就能打三角鐵,可現實是她居然連三角鐵的分譜都看不懂你敢信?

黎曉“啊?”了一聲,小聲說:“老師,我還沒來得及練這段呢。”

貝多芬也“啊?”了一聲,說:“這還要練嗎?”

黎曉:“?”

貝多芬拿過她的擊槌,“铛铛铛”敲了幾下,又遞給她。

黎曉:“……”

她錯了,她不該高看三角鐵。

誰知道那麽複雜的分譜,演奏起來居然就這?铛铛铛,沒了?

于是她依葫蘆畫瓢,“铛铛铛”敲了幾下。

貝多芬眉頭又皺起來了:“你這個節拍對嗎?”

黎曉無語,她敲的和他敲的有區別嗎?她完全聽不出。

貝多芬:“你到底會不會敲三角鐵啊?”

黎曉實話實說:“老師,我敲得不太好……”

貝多芬“啧”了一聲,說:“正常,正經人也不會光練個三角鐵。”

黎曉眨了眨眼。不是,這話到底什麽意思啊?

貝多芬又問:“你之前是練什麽的啊?”

黎曉:“……”

貝多芬以為她之前是練的是別的樂器,迫不得已才被分來打三角鐵嗎?

的确是迫不得已,除了三角鐵,別的她更不會啊。

她懷疑自己真的長了一張“我很擅長音樂”的臉,不然怎麽沒人懷疑她壓根啥也不會呢。

黎曉只想趕緊把這位貝多芬送走,于是随便編了個由頭,說:“老師,我以前是學唱歌的。”

唱歌,和音樂有關,但又和樂器無關。她還真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小天才。

貝多芬驚訝地問:“你學的是什麽唱法?唱兩句來聽聽。”

旁邊幾個吹小號的男生停了下來,似乎也想聽這只漂亮的百靈鳥一展歌喉。

黎曉:“………………”

她唱歌比打三角鐵難聽一萬倍,就算她敢唱,別人也要敢聽啊。

“鄭指。”

一直在角落裏彈鋼琴的季扶傾忽然開口:“您看看我這段該怎麽合?需不需要改動?”

貝多芬不再理黎曉,背着手往鋼琴那邊去了。

黎曉松了一口氣,剛剛手心都快吓出汗來了,差點兒就露餡了。

不知道當年南郭先生是怎麽在齊宣王面前濫竽充數了那麽多年,她真沒有如此強大的心理素質。

交響樂團不是教樂器的地方,別人都是憑借過硬的演奏技術才能加入交響樂團。

只有她,一竅不通。

曲譜上一個個小蝌蚪般扭曲的音符,都像是在嘲笑她的無知。

哎,她只是來釣季扶傾的,為什麽要讓她這朵嬌花承受這些風風雨雨?

>>>

貝多芬名叫鄭煜,是C大附中交響樂團的指揮。

正式演出時由學生擔任指揮,可平時的練習都是跟着他練。

交響樂團排練的流程一般是先統一走一遍流水賬,慢慢摳譜。之後分聲部單獨排練,每個人自己再回家練。等都練得差不多了,整個樂團再一起合練。

距離五四還剩一個多月,時間非常充裕。今天是一次合練,所有人必須到場,接受指導。

黎曉有點兒後悔,她發現自己不光對音樂毫無天賦,更是毫無興趣。

一個小時的排練流程下來,她都快要睡着了。

由她演奏的三角鐵,通篇只在三個地方出現,一次敲4下,一次敲6下,一次敲8下。

聽說正兒八經的交響樂團裏,大家工資都差不多,這錢賺得也太容易了吧?大錘八十,小錘四十,搞定。

再看看薛南枝拉的小提琴,這手速,拉一下估計只能賺個一毛兩毛的。

黎曉以為自己已經夠劃水了,沒想到還有比她更鹹魚的位置——打镲的那個男生,只需要在結尾的時候“咣當”一下,任務就完成了。

真是大意了,她居然選了三角鐵這麽“高難度”的樂器。

由于任務不多,黎曉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觀察交響樂團。

她發現,整個樂團的布局和教室很相似。

指揮所在的地方是講臺,左邊的小提琴是VIP學霸區,小提琴手個個拉得激情飛揚。

右邊的大中低音提琴是VIP避暑區,存在感相較小提琴而言不太高,尤其是中提琴,分到的片段跟三角鐵不相上下。

中間的銅管組和木管組是VIP摸魚區,時不時喝喝水吃吃零食玩玩手機。

最後面的打擊組是VIP娛樂區,這鼓敲的,頗有夜店DJ打碟的風采。

至于季扶傾彈的鋼琴……自成一區,高級陽光SPA區。

靠窗的位置無人打擾,唯有醺紅的夕陽和徐徐的晚風作伴。

每當到了他的獨奏part,整個音樂教室都會安靜下來。

琅琅的鋼琴聲宛如淙淙的溪流,音符在他的指尖躍動着。時而如珍珠落玉盤,時而如絲竹繞回廊。

一雙修長的手在琴鍵上翻舞,像靈活的燕子,娴熟異常。

薛南枝說,鋼琴聲特殊,難以融入交響樂中。

黎曉卻覺得,這是因為鋼琴聲太過于出衆,所以才顯得和別的樂器格格不入。

整場下來,貝多芬一次失誤都沒有為季扶傾指出。一到鋼琴部分,流程就走得飛快。不像某些聲部,一卡就是好久。

眼見着到了黎曉的部分,她嘆了一口氣,又抄起擊槌“铛铛铛”地敲了幾下。

也不知道節拍有沒有卡對,反正敲就完事了。

>>>

天色漸漸黑了,夜幕上懸着一輪月亮。

音樂教室的吹拉彈奏聲,回蕩在校園裏。

貝多芬拍了拍手,說:“安靜。”

所有人停了下來。

“今天就到這裏,大家回去把自己的部分練一練,練熟了。下周再合奏的時候,不能像今天這樣,知道了嗎?”

“知道——”底下的聲音有些疲憊,尾調拉得老長。

貝多芬出了教室,室內氣氛瞬間活躍了。

收拾東西的,活動手腕的,擦拭樂器的,喝水的,聊天的……

黎曉長舒一口氣,可算熬過去了。

這一晚上筋骨疲乏,她竟然一句話都沒跟季扶傾聊上。

計劃停滞不前,她必須找個機會才行。

費子陽背着中提琴來找季扶傾:“一起走啊。”

季扶傾把樂譜合上,頁角壓得平平整整,說:“我有點兒事,你先回去吧。”

黎曉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這句話。又不檢查紀律,又不練琴,他還有什麽事呢?

她瞄了季扶傾一眼,卻意外地撞上他的眼神。黑沉沉的,像窗外的天空。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間,他立刻跳開,将琴蓋“啪”地合上。

黎曉心裏打着小鼓,他剛剛……是在看她麽?

“八點多了大哥,還有什麽事啊?”費子陽一只胳膊搭上他的肩,“趕緊回去放松放松。”

季扶傾刮了他一眼,他趕忙把胳膊收了回去——季扶傾不太喜歡和人有肢體接觸,男生女生都一樣。

“那我先走了,周末有空一起打游戲啊,”費子陽一拍腦袋,“哎呀,我忘了您老人家不打游戲。下次密室缺人叫你啊。”

說罷,晃晃悠悠地走了。

薛南枝提着小提琴盒走過來:“黎曉,我先回家了啊。我爸在外頭等我呢。”

黎曉正在收拾三角鐵,頭擡都沒擡,直接說:“你去吧。”

她還要留下來幹大事呢。

人漸漸走光了,音樂教室裏的只剩下季扶傾和黎曉。

不知為何,她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季扶傾說的“有事”,指的是跟她有事。如果不是,那她也會想辦法讓他變得“有事”。

黎曉拿着東西,打算先出門,到樓下再堵他。

誰知,季扶傾率先開口叫住了她:“黎曉。”

她停下腳步,回過頭。

“我們談談。”

聲音不高不低地落在木質地板上,而地板,映着月光清冷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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